“别以为我不会杀了你,”叶旷拧了拧眉,“你根本毫无价值。”
柳萧萧翻了个白眼:“好好的公子哥,整天杀来杀去,真当自己是土匪了?”
叶旷气结:“你胡说什么!”
柳萧萧弓起身,离他远一点:“为什么要当土匪?”
坐在身后,柳萧萧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他的发髻精致整齐,皮毛夹袄掩不住挺拔躯干,腰间玉坠透亮温润,叶旷他,并不是一个土匪,或者说,他曾经不是土匪。
叶旷性子急,言语间又没有多少城府,只是一个半大的孩子罢了,他抢白柳萧萧:“你不也当了土匪?”一边投过冷冷的一眼,眼神落在她的官服上。
那意思是,柳萧萧造了反,也是个骨头软的。
柳萧萧不让他:“我是想活命。难道你也活不成了?”
叶旷顺嘴接:“我爹那时落魄了,没有人帮他,为了活命,他上了山。”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那二当家呢?他也?”
叶旷的声音沉下去了,但一丝微妙的激昂显露出来:“二爷是个顶好的人。”
他转过头来看了眼柳萧萧,眼睛如星子明亮,在黑暗中熠熠生辉:“他有一颗菩萨心肠。”
呵,菩萨心肠?柳萧萧腹诽。傅将军一千人马叫他不伤一兵一卒地拿下了,使的还是邪门的阴招,冰莲的异香恐怕她这辈子也忘不了了,一闻到就仿佛回到悬崖上士兵们坠崖的那晚,触目惊心。
叶旷自顾自地回忆:“这世上的人没几个可信的,但二爷不一样,他是个济世救人的君子。”
什么是君子,柳萧萧没想过,但肯定不是二当家这样的,她撇撇嘴,换个话题:“少爷,你们这些做官的,转过头来当土匪,朝廷能放过你们吗?”
叶旷把马鞭抽得更猛:“若不是在党争中被挤兑,我爹也不会有牢狱之灾,所谓的朝廷,不过是一帮尸位素餐的小人,为了自己的利益相互倾轧罢了。”
秋风在耳边呼呼地响,高头大马迎风奔驰,灰蓝色的光影望不到边,一些不知名的野树掠过了,一些晚归的倦鸟掠过了,一些看不真切的画面在前方怎么也掠不过。叶旷脸部的轮廓在风中破碎的话语里格外清晰,柳萧萧注意到,他咬紧了牙关,腮部鼓鼓的。
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心里泛起一阵说不清楚的酸,好似她和叶旷在无名的旷野里肩并肩站在一起。
那到底什么才是正确的呢?朝廷、土匪,数不清的人渐次浮现在她的眼前,她发现,对于柳伯的死,她没有那么坚定了。
失去家园的愤怒让她冲进军营,一往无前,可是战争,荷枪实弹的杀戮,你死我活的斗争,阵营不清的正邪,当她是一个孩子时,她晓得一切都是为了柳伯,但当她遇着另一个孩子时,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许,大家都是相同的。
现在唯一明白的,就是她想活下来。
……
柳萧萧手无寸铁,又不会用刀剑,连三脚猫功夫都没有,她拿定了主意,要从叶旷身上下手。
天黑,路生,她不知道还有多久到匪窝,计算着大致的时间,也许还有一刻钟?或许只剩下半刻钟!她的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前面远远地看见一个岔路口,东面杂树纵横,荆棘满地,月光透不进一点儿,西面则是坦荡的大路,月光照射,亮如白昼。柳萧萧想,不知叶旷要走哪条路,但现在就是机会。
叶旷坐在前面,正目不斜视地骑马,她在后面心怀鬼胎。从柴房出来,什么也没能带,通身就是个藏了干粮的衣袋,也被扔给那位可怜的小姐了,不知还有什么办法……她把裹胸从亵衣里慢慢抽出来,动作很轻,一圈、两圈、三圈,这块布够结实,够长,能够勒住叶旷的脖子,给自己一个机会。
快要到岔路口了,柳萧萧正要用那块白布套住叶旷的脖子,大马长“嘶”一声,停下了。
柳萧萧忙不迭地把布条藏到身后。
叶旷没有回头,放下马鞭,信马由缰地走了一会,柳萧萧心里直打鼓,不知他要干什么,懊恼自己怎么没有抓住唯一的机会。
风停了,叶旷看向幽暗如鬼影夜行的东路,突然说道:“你走吧。”
“啊?”柳萧萧没忍住,惊呼出声,藏在后面的手攥紧了裹胸。
叶旷一脚把她踹下马,用的是下午用过的姿势,柳萧萧四仰八叉地摔在地上,龇牙咧嘴地,好半天爬不起来。
“你没有用了,回去也是一死。你跑吧。”
他举起马鞭指向东边:“沿着这条路一直走,那边不是我们的地盘。”
不用问为什么,柳萧萧反应过来,连滚带爬地朝前奔去,她听到后面叶旷拽着马换了个方向,马“啾啾”鸣个不停,马蹄“哒哒”迈开了,不能让他反悔,绝不能等到他反悔的时候,柳萧萧卖力地跑着,耳边的风呼啸奔腾,她气喘吁吁地跑,不顾一切。
耳边呼啸的风中夹杂了一道嗖嗖的声音,她脑袋一偏,看到一把匕首飞过,被扔在前路漆黑又迷离的树影中,又是“咣当”一声响。
她下意识地回头,发现叶旷的马已经走远了。
皮毛夹袄鼓得像张满了的风,高高束起的马尾甩成一条鞭,那抹挺拔的身影越过地平线,倏忽不见了。
柳萧萧走过去,捡起那把匕首,手柄上一个篆体的“叶”字,端正、圆直、规整,收尾时却有银钩之姿。
“叶旷,也送我一把匕首吧?”耳边响起自己笑嘻嘻的声音。
她没想到,他竟然是认真的。
……
现在不知是几时,也许酉初是有了,长空黑得不像样,月光却莹莹洒下,透过密密的枝叶一点一点地照射下来。暗夜的死寂,反而让人如释重负。
柳萧萧自由了,只要她换回女儿打扮,换个地方生存,就没人知道她曾经参过军,也没人能发现她和土匪有关系,她想,爷爷的死不是她能报得了仇的,先前的冲动终究是错误的,也付出了代价,没有什么比活着强,她讨厌打打杀杀,她厌恶,仇视,恐惧!
不知道前方通向何处,走着走着也许就天亮了,她攥紧手,突然感觉到手里抓着东西,原来是裹胸,已经被沾满灰尘与泥土的衣袖弄脏了,她掸掸身上的脏污,又想到自己此刻还穿着戎服。
紧身窄袖,直缀袍服,腰带上还绣着“官”字,太显眼了,一眼便知是官军,现在世道不太平,要是被人看到她穿着戎服落了单,保不齐有人动歪心思。
现在要紧的事就是赶紧想办法换套衣服。
一面走,一面想,发着愁,不知不觉连脚步声都重了,她飞起一脚踢中前方的石子,石子“砰“地一声弹在书上,沉闷的一响。
前方传来一声警觉的提醒:“等等!”
柳萧萧迅速躲到树后藏起来,这些天的磨炼没有提高她的自保能力,反而让她对如何藏身有了更敏捷的反应。
胶着了片刻,有个清澈的男声传过来:“爹,没有人。”
柳萧萧冷汗直冒,透过月光的残影,她看见前面站着两个人,一个正对着他,竟然是下午才刚刚见过的叶宁,那个和叶旷扭打在一起,被指责偷东西的少年。
他正对着柳萧萧,情绪激动地大喊大叫,他面前站着一个一身黑袍的中年男人,个子高大,形体壮硕,背对着柳萧萧,看不到脸。
少年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一览无遗:“爹!您就让我去吧!孩儿保证不会让您失望!”
柳萧萧暗暗后悔,叶旷不是说这个方向不是他们的地盘吗?怎么还会碰着他们家这些土匪?真是阴魂不散!叶宁喊爹,那人应该就是刀马帮的大当家吧,刀马帮……要是被发现一个官军躲在树后偷听他们说话,她当即就会没命,更何况还是傅将军的兵!她的戎服上绣着标记!
希望他们不要过来,赶紧吵完就离开吧。柳萧萧虔诚祈求上苍。
但她真不该迷信神灵,刚祈祷完,大当家便转过身,朝她在的方向走过来,叶宁跟在后面不依不饶:“爹!爹”
看他爹不买账,他扑通一声跪下:“爹!求您了!”
大当家终究是心软,柳萧萧清楚地看到他痛苦地闭上眼睛,双手攥拳,又猛地松开,挥手自暴自弃地说:“混账!”
叶宁知道他松口了,忙不迭地跪行,一把抱住大当家的腿,哭道:“爹,孩儿不为别的,只为还咱们叶氏一个清白!”
大当家气结:“清白?清白!你以为,这是还得了的吗?如今我们已经占山为王,做了土匪了!你爹我,是刀马帮的大当家!我们早就已经和他们势不两立了!”声音里带着悲哀。
他低低地补充:“让他们证明咱们的清白?还有什么用!”
他朝这里走过来,一步,两步,柳萧萧心跳都快停了。
突然,她听到一阵巨大的喘息声,似乎不像人的。
她扭过头,她身边站着一匹马,正在用鼻孔对着她喘气,浓密的睫毛垂下一片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