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漫长的早晨,远处薄雾中的天塔在逐渐泛红的苍穹下显得越来越清晰。我站在窗前,拼命回想昨天发生的事情,那些话虽然还在我的耳边不停地疯狂旋转,可是怎么都觉得不真实,一切会不会是我自己凭空想出来的幻觉?
“怎么这么大黑眼圈,昨天又熬夜了?”我妈的眼睛虽然已经老花,但看我还是很尖锐,“其实我知道你还在学意大利语,但是小乐你记住,学语言就当个消遣,技多不压身,你可千万别影响工作。”
我点头没吱声。
“你妈这暗中观察的能力绝了。”
我也不想理会小孩。
我不想给任何外界的声音回复,只是默默抓了桌上热乎乎的烧饼里脊塞进书包,跟在爸身后出了门。
坐在我爸身边,我好像是一个犯了错的小孩,不敢看他,悄悄把头扭向窗外。
今天的风特别大,我们的车子在这三九天的西北风里面,一路摇摆向前。
“怎么没精打采的?”相比我妈的单刀直入,我爸更喜欢采用轻描淡写的方式沟通,“打昨天晚上回来就见你闷头在屋里,没什么事儿吧?”
“没事,我能有什么事。爸,你的腰——唔,那天你怎么会去跟贾总打球……”昨天她们说什么,我爸为了给我找工作诚心自残摔断了腰?太荒唐了吧!怎么可能,我根本不相信。我很想直接问问老爸,那些人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我想我有权利知道真相。
我爸拦住我,笑了:“傻丫头,怎么又提起那个了?你爸的老腰现在好着呢,么事,放心吧。早点怎么放书包里,快点吃,别到单位再吃,让领导看见不好,显得散漫。你刚工作,还在试用期,要处处表现好……不过你放心,这就是个形式,老贾跟我打包票了,你的工作转正肯定是没问题,你爸这点面子还是有的……”
我的嘴巴里面像是有无数小伤口在撕裂,在流血,如鲠在喉,我没有办法再发出一个字,唯有听着我爸一路的唠叨。
“爸,那我先去上班了。”我们在停车场分手,如同每天早上一样,我自己找个四周没啥人的时候先下车,过个几分钟,我爸再去公司上班。我们这样做,就好像旁边不会有人看见我们这一对父女一起上班,也就当做没有人发现我们两个人其实每个月领着同一个老板发的工资。
我心里无数次暗自嘲笑用这种皇帝新衣的方式欺骗自己,可又能怎么办呢?就连皇帝也不过如此,何况我们只是普通老百姓。
“你打算怎么办?”小孩的声音疲惫不堪。
“我能怎么办?走一步看一步吧。”我真是想不出法子,只能硬着头皮踏进办公楼,可今日不像往常,我怕看见每一个迎面而来的同事,尽管他们对我一如既往的笑脸相迎,但我就是害怕。我怕会从他们的眼神里面看到对我的轻蔑,我觉得自己出现在这里就是一个有罪的人。
昨天晚上我想了一夜,我应该如何面对眼前的每一个人,可实际上,我又觉得自己特可笑。因为他们并不知道我听到了那些话,在他们眼里我还是昨天的我,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已经不再是昨天那个朱乐。
我在自己的工位坐好,跟小孩说:“FIGHTING!”
“FIGHTING!我支持!可——怎么FIGHTING 法儿?打算去辞职吗?”
“你没事吧?这可是我爸用血肉换来的工作,你要我现在去辞职?神经。”
“嗨,我还以为你找找她们去理论,干仗,不是你说的么?”
“狭隘啊,格局打开,你等着瞧。”
宇宙用一种激烈到令人几乎无法承受的方式,告诉了我一个真相。我的头顶长出了一只拥有上帝视角的第三只眼。我突然意识到,这份曾经一度令我身心麻痹的工作从一开始就不适合我,差一点让我把自己搞丢了。
当一个人发生改变的时候,我猜想他大概会呈现给其他人谜一般的样子。我开始拿出前所未有的热情一丝不苟地投入工作,让美丽的沙皇挑不出任何毛病。我跟身边每一个同事保持良好克制的距离,我向他们微笑,但绝不讨好。我不在人前刻意躲开我爸,这原本就是一个事实而已,没有哪片叶子能把我们的存在遮住。当然,我更不再纵容忍耐向我伸来的咸猪手,由此带来的任何恶果终究不会影响我。
如果做一件事不包含和拥有快乐,那么它将无法达到更高的水平。我知道,我不属于这里,在这里没有我的快乐。我有我要活的人生。理想就在前方,向我疯狂招手。
当前方路障被清理,我的整个人也变得精神抖擞,一门心思扎进意大利语的学习中。而此刻的我才发现,其实这个集团董秘的工作的确是有大把空余的时间可以自己支配,以前却被活生生浪费着实可惜,现在要加倍要回来,一切时间的碎片都不能从我的手中溜走。
我从来没有这么笃定,我相信自己就是肥沃的土地,终究有一天这片黑土地可以长出为我所用的一切。
小孩是我最忠实的拥戴者,我听得见他在努力为我鼓掌。
临近春节,我突然接到了梁爽的电话,她说周末要来一趟天津,见面聊。我心里又是一阵感叹:这孩子太拼了,过年也不回家留校工作呀。刚好,我也想她了,因为我刚刚收到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正想找人庆祝一下,好朋友之间就应该这样心有灵犀。
“我打算先休学半年,明天回贵州找我男朋友。”
“啊!”见面先投个核武器当礼物,这还能做好朋友吗?
“你别瞪我啊,呵呵。我们俩一起办了个茶厂,他已经在那边安顿妥当,我过去先试试,好了就干下去,不行我再回来复学。”
这三言两语的,听起来简单,可我还是回不过神。“你好端端的研究生不上,干嘛回山里当农民?”
“北京太大,始终住不惯,况且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是被人当榜样生活,更累。”
“可你本来就是挺厉害的学霸,这么放弃不是可惜吗?你跟我说,你出了什么事儿没有?”
“没有,我就是按部就班在实验室给老板干活,能出什么事儿。别多想,我无非是想为自己活一次,不为别人的眼光,不为爹妈。我的生命就是我的,不是哪个榜样的生命,我得学会爱我自己,之前我总是没有享受自己生命的配得感。我活着,就要按照爹妈的意愿活,按照老师的要求活,按照老板的命令活,这一切仅仅因为我自己欺骗自己说,如果自己有任何其他的想法,就会吃大亏。其实,现在我看明白了,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咖啡厅的灯光妩媚摇曳着,倒把梁爽娇小的身体映衬得比以往高大不少。她看我半天不说话,露出整齐的白牙,咯咯咯笑了。
在我的印象里,梁爽上学的时候很少这样笑过。我从来不知道,她总是以一副冷静的面貌示人,谁知那后面还藏着一颗时刻会爆发火辣辣的心。
“你父母知道吗?他们同意么?”
“他们知道,但是不同意。不过那也不能左右我,今后,我必须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活。”
“唔——我支持!我也是——哦,对了!” 听她这么说,我真心替她高兴,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有好消息要跟她分享,“我有个大好消息,我刚刚收到了秋季入学OFFER。”
“是吗!太棒了!恭喜恭喜!功夫不负有心人啊!”
“嗯,原来以为要等到3月份,没想到这么快。”我兴奋极了,因为梁爽是除了小孩以外,我第一个告诉这个消息的人。
“语言考试什么时候?”
“过了春节。”
“快啦,预祝你成功!可是——你这边的工作要辞职?你不拍你爸妈阻拦吗?你和我毕竟不一样。”
“没关系,他们是我的爹妈,会理解的。我觉得吧,父母都是希望看见孩子好的,别管你是不是走的那条他们给你指的路,最终也是想咱们幸福。”
梁爽顿了半晌,她的眼睛忽闪忽闪地若有所思。
窗外腾空而起一枚冲天礼花,五彩的烟火随着一声巨响绽放,瞬间点燃漆黑的夜空。
“嗨,你真不用替我担心。反正我们是成年人了,咱们有能力,也必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咱爸妈会接受自己的孩子已经长大了,小鸟长出翅膀能扑棱到房檐上去,我觉得他们会慢慢适应。”
梁爽的脸也被烟花映得红彤彤地,她点点头,“天津真好,有年味儿,挺温暖。”
“我听我爸说啊,天津原来就是一片海,海水退下去,就露出这么一块地。”
“是吗?有意思,这我还头一次听说。”
那一晚送走梁爽,我回家已然有点晚,索性破天荒给自己放了个假,没有学习,美呼呼地睡着了,并且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梦里,我买了一张机票登上了去冰岛的飞机。
“Exit to Iceland”,小孩兴奋地大叫:“嗨,你看那个提公文包的男人。”
我的天,眼前岂不就是《白日梦想家》里面的那个白日英雄,他楞在雷克雅未克机场巨大的蓝色冰岛的指示牌下面,扭头看见了同样激动万分又迷茫无措的我。我们对视一笑,随即各自上路。
穿过城市中央的风琴教堂和五彩的房屋,沿着彩虹街道,在明媚的太阳里白色雪花飘舞飞旋,我奔向大海。
我不停地奔跑。
我在冰雪覆盖的苍茫大地上奔跑,好像踩在月球的表面的宇航员。
我从气势磅礴的黄金瀑布跑到美轮美奂又深不可测的瓦特那冰川,从童话一般的红房子小教堂跑到惊涛拍浪凶猛无比的黑沙滩……我向着远方一直跑,跑啊跑,从白天跑到黑夜,直到黑漆漆的夜空划过一道蓝绿色的极光。我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了,停下奔跑的脚步。
璀璨的星空中,五颜六色的极光在我的头顶跳舞,照亮了前方那一片浩瀚的海和脚下的路,从高耸入云的天塔一直通向古老的斗兽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