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我的老板——我爸同学贾总的老婆,八成也是个跟我妈差不多的中年妇女,却被年轻貌美的沙总惊艳得下巴掉到地上。原来,这位是贾总的第三任老婆,如今不过三十出头,已然被跟我爸一样年纪的那个男人宠上天,家里家外都享受至高无上的女皇待遇。
也难怪,毕竟人家的年纪才比我大几岁。
给这样一位年龄相近的女老板当秘书,我倒是觉得有几分轻松,她时尚摩登,性格开朗,为人也挺和善,每天只会在那间巨大豪华的办公室逗留一会儿,纯粹为了跟她老公聊天见面打发时间,关于公司的业务从不过问。
因此,留给我这个秘书的工作极为简单,无非就是人前端茶倒水、人后打扫卫生,帮老板定外出的头等机票和豪华酒店,预约高档餐厅的位置和美容美发时间。沙总不光自己年轻貌美还能生能养,她给贾总生了两个不满五岁的龙凤胎小朋友,每当她抽不出身的时候,我的工作就变成跟她的司机和家庭保姆一起去幼儿园,护送两个打扮得特别洋气可爱的宝贝儿回家。
经过一段基本无脑又着实平淡的工作生活,我对前方的路一无所知,却又似乎渐渐习惯了这样一天天过日子,波澜不惊的感觉让人上瘾。
过了阳历年,我爸的腰伤恢复得很好,他坚持戴上一条特制医用护腰回到公司上班。如此一来,我大部分时间就可以跟我爸的车子一起上下班,再也不用赶着早晚高峰时段挤公交。我感到自己的意志逐渐趋于瘫痪的状态,尽管我每天晚上下班照旧会躲在我的小屋里,继续着我的意大利语网课学习,但是我能觉察出学习的火力在以光速下降。
“我这才明白当初你妈妈为啥会跟你说,这份工作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肥差。”小孩的声音也变得有气无力,“再看看人家贾总对你也够意思了,你这日子不要太爽——堪比神仙喽。”
办公桌上,一小块草莓蛋糕悠悠地飘着奶香钻进我的鼻子,裹着糖浆的红色小草莓站在白色奶油尖儿上,晶莹剔透娇艳欲滴。刚才贾总亲自来给屋里的沙皇后送下午茶,大概是他今天心情好,顺手也赏了我一块,真是令使唤丫头本尊感激涕零。
“好看,真好看,弄得我都舍不得下嘴。”四季酒店大堂吧的蛋糕,它就像是一件艺术品,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漂亮的小蛋糕,放在我眼巴前,用双手小心翼翼转动欣赏,生怕被碰坏了。
“空调这么热,等会儿奶油该化了,吃吧,不然还一直供着啊?别让人家同事们瞅见你这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我怎么总觉得她们在背后蛐蛐你呢。”
“别多想,着啥急,等沙总走了我再吃,万一咱女皇一会儿传我,嘴里吃着蛋糕不礼貌。”
“也是,反正,给老板干活得警醒着点。”
“贾总是不是在里面?”王主任不知道什么是时候出现的,我隔着蛋糕看见了他的肚腩,“呦,小蛋糕够漂亮的,哪儿来的?跟咱小朱乐一样水灵灵……”他说着话,顺势就把肥腻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这么干了,每次到我这里他要是不能卡点油走,感觉都对不起他光秃秃的那个头顶。
我一下子站了起来,十个脚指头都在扣地。
“没事,没事,别紧张,我找领导。”老王眯着眼看我笑。
他正说着,办公室的门开了,沙总披着红色MAXMARA大衣,手腕上挎着黑色漆皮DIOR 走了出来,她迅速朝我这里瞟了一眼,对我说,“你等会儿去接孩子们下课。”
说罢扬长而去,贾总紧跟其后,两个人好像谁也没有看见立在一旁满脸堆笑的秃头老王。
跟着,老王把我带到他的办公室,拿出一本员工纪律手册交到我面前,语重心长地说,“你拿回去好好学习,我知道你父亲和贾总的关系,可是孩子,你得明白,即便是给老板去接了孩子,当员工的谁也不能松懈考勤制度,你必须严格回来打卡下班。
“之前都是出门接孩子时候就打卡的啊?”我一下子就蒙了,老板家在郊区,我从那里坐地铁直接回家也要七点钟,这……这要是回单位来打卡,再转回家,那都要八点了,别说饿着肚子,关键我还要在八点开始网课,我有点着急,“再说,这样的操作也是贾总同意的。”
王主任脑门的褶子上下动了动,“我知道你有困难,可我要是就这么给你开绿灯,任凭你爸在这资历老,任凭有贾总的照顾也不行啊,孩子,别的同事已经提意见了。我也为难……”
我见他又要伸手,急忙向后退了几步,我爸总说的对,退一步海阔天空。反正接孩子的时间到了,我也不好再跟他纠缠,回来打卡就打吧。
“跟人家比不了啊,爹靠卖惨,娃靠买贱,这一对父女多吃得开……”
“哈哈哈哈,你这嘴厉害的,说话还是别这么刻薄吧?”
“嗨,这可不是我说的,我哪儿有这水平,我就是个传话筒,还得是王主任——总结到位。”
“切,咱那个王主任,他也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你没见他成天有事没事的尽往咱董秘那溜达。”
“你啊,狭隘了,你以为他真喜欢这么个小丫头呢,王主任这是诚心去恶心她的。”
“啥情况?恶心人家干嘛?”
“我听说啊——小道消息,不一定准,之前老贾是答应王主任,要把这个董秘的位置给他留着呢,他女儿不是也刚刚大学毕业没工作么。好像——咱俩私底下说啊——你可别跟别人说——”
“行行行,我嘴最严了,你快说吧。”
“你可真八卦,哈哈哈,我听说——原来那个董秘就是为了给他闺女腾地方才被王主任挤兑走的,可谁知道偏偏就生出这个打球意外,让老朱捡了个大便宜,王主任能不生气吗。”
“那可不是意外,据说老朱就一个碰瓷儿……没伤硬摔……全是为了套贾总,上演苦情大戏呢。”
“哎呦,这老朱,为了闺女是真拼老命了,那说他卖惨也是不冤枉。可是我觉得小朱乐还行吧,规规矩矩的,胆子又不大,王主任编排人家小姑娘卖贱,啧啧啧,让人家小姑娘怎么做人,这也不厚道。”
“那就不知道了,王主任跟我说啊——贾总有点太照顾这个朱乐,沙皇已经不悦喽,等着吧,看看他们父女还能笑几天。”
“你瞅瞅你这个幸灾乐祸的样儿呗,哈哈哈哈哈。”
谈笑声散去,大概很久,我依旧独自一个人躲在厕所里面瑟瑟发抖,不敢出门。自从我到这里工作,我竟然都不知道这么晚还会有人加班。当然,这么辛苦劳作的她们也不会知道,刚才彼此作为调剂疲劳的精彩对话,被其中的主角听见了,真真切切一字不落。
等我像个贼一样,偷偷流出厕所的时候,公司的灯基本都黑了,我抓起自己的东西仓皇而逃,在寒冷的风里面穿过人群跑得出了一头汗,确认已经离开那个可怕的地方很远了,这才停下来大口大口喘着气。
街灯闪烁,夜晚如此漆黑,我发现自己好像是走在黑暗的森林里,已经迷了路。
要么接受荒谬的现实,要么就得经历痛苦的捶打。原来成年人果然不配拥有快乐,哪怕是燃起一点点快乐的小火苗,也会在猝不及防的灾难中消解,消失退散。
这一夜我又失眠了,可我不想吃任何褪黑素,索性把思想暴露在这个寒冷的冬夜。
不知道是到了什么时候,我看见窗帘缝隙中间透过一点微弱的亮,脑子里突然蹦出新裤子乐队的声音:
每当浪潮来临的时候,你会不会也伤心?
在拥挤孤独的房间里,我已经透不过气。
在这冰冷无情的城市里,在摩登颓废的派对里。
每当吉他噪音又响起,电流穿过我和你。
你你你你要跳舞吗……
我想起荣格说过:舞蹈既不是□□也不是疯狂,而是表达快乐,但快乐不适合任何一个特定的人。
小孩像个疯子一样甩头摇摆着。
我知道,他在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