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在下愚笨不堪,若非您让在下折返,只怕还发现不了其中端倪。”探子出了一身冷汗,跪在廊下请罪:“在下亲眼瞧着裴三娘她、她又出现在成衣庄后门口,坐了辆小车走了。”
宋怀弋已起身披上外衣,走到门前伸手推开。冷漠阴沉的眼睛盯着跪伏在地的探子,“然后呢?”
探子抖若筛糠,“然后、然后去了西街,竹莲茶寮。”
“那是什么地方?”宋怀弋拂去身旁小厮,自行扣好衣襟。
“是裴三娘名下一家小茶水铺子,”探子仔细回忆:“在西大街一个小巷子里,位置比较偏僻,因此经营多年,未见发展。”
他越说越害怕。
深夜、避人耳目、独自出行、偏僻茶寮。
探子额角的汗滴在了地板上。
宋怀弋越平静,他越胆战心惊。
“赵家那边呢?”
探子更是心凉:“……回世子,没有。赵彦秋从酉时三刻官署回来后,再未出门。”
“她去那茶寮做什么?”
终于问到了最可怕的问题,探子早已做好了立刻赴死的准备,视死如归道:“似乎是去见一个人。”
“什么人?”宋怀弋穿戴整齐,站在探子身前,一双金丝马靴踩在了汗水上。
探子道:“……看身量,是个男人。”
“备马,”宋怀弋的声音阴寒刺骨,他从探子身前走过,“你去领三十军棍。”
“是。”听见只是军棍,探子松了口气,颇有丝劫后余生的庆幸。
刃影跟在宋怀弋身后,自觉他才是真的大祸临头。
唉……这个裴三娘啊!
刃影欲哭无泪。
这全京城最俊俏的两位郎君,都为她要死要活、死心塌地的,她怎么还有心思,搞这出“夜会佳人”的戏码呀!
与此同时,赵府那边自然也得了消息。
赵彦灵在宫里长大,在探听监视这方面比宋怀弋更缜密、更细节。“影二方才见宋家的探子从西大街折返,急匆匆回了枫园,怕是有事回禀。于是我们安排人循着那探子的来路去看了,影二她便在一小茶寮前看见了成衣庄的马车,还有两个家丁看守,她怕打草惊蛇,只在屋顶窃听一二,听着屋里是个郎君,在和裴三娘说话,说什么‘恩情’之类的。”
她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赵彦秋。赵彦秋只顾着轻轻摇着女儿的摇床,看着婴儿睡颜的眼神温柔,未见一丝破绽。
赵彦灵挥手让影卫下去,待人走后,她问赵彦秋:“你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要有什么反应?”赵彦秋依旧看着女儿,头都不抬。
赵彦灵看他这副从容的模样觉得有趣极了,忍不住挖苦:“你这情深意重的娘子,近日竟然冷落了那个外室,如今又不知从哪儿变出个‘恩情回报’的小郎君,夜里硬是动了脑筋、瞒着两家人前去相会,你不想去看看?一点儿也不着急?”
她看了一眼摇床上熟睡的女婴,只见她这个温柔的大哥端坐在旁,亲力亲为照顾着小小婴儿,面对妻子的奇怪行径未见情绪失控,她脸上戏谑神色越来越遮掩不住。赵彦秋本不愿搭理她,只淡然道:“我有什么可着急?赐婚圣旨就摆在后边祠堂里,需要我现在叫人去,取给你看看吗?”
赵彦灵被逗乐:“好一个赐婚圣旨,不愧是贤惠的正室夫婿,真是有底气啊。”
赵彦秋皱眉:“你小声些,莫吵醒月儿。”
“这小妮睡得香着呢,便是打雷也不见她醒过,”赵彦灵也伸手扶了下摇床,她还是没尽兴,摁住摇床不让赵彦秋摇动,顶着他蹙眉的神情继续问:“既然你如此大度,又已有了女儿傍身,为何不干脆上书大内,让宋怀弋直接入府、做个侧室得了。”
赵彦秋把着摇床的手指收紧,“不可能。”
他不耐烦地推开赵彦灵的手:“宋怀弋跋扈嚣张,行事荒唐,如何能入裴府。”
“你意思是,若宋世子一样是个温柔娴静的,你便能点头?”赵彦灵越笑越开怀:“有趣有趣,原来这便是身为正室的容人雅量?真叫我开了眼。”
“……何人都可以,”赵彦秋压下心头怒火:“唯独宋怀弋,不行。”
赵彦灵自然知道他的心思,但她此时偏偏只想激怒这个清高的大哥,故意道:“因为你知道,真正在她裴三娘心里的,只有这个宋怀弋,是不是?”
“赵彦灵,”他阴冷地看着他妹妹:“你适可而止。”
她又怎可能真被赵彦秋呵退,“原来你是真的不着急、是真的贤德呀,倒是妹妹我狭隘了。”
“真正着急上火的可不该是我,”赵彦秋冷哼,心中也免不了烦躁:“无论如何,我都是裴三娘的正经夫婿,是裴府三房独女的生父。我急什么呢?”
赵彦灵不肯放过如此趣事,挑眉看着他:“不愧是正宫,就是比那些外头没名分的要镇定不少。”
“你不必再用这些词挖苦我。”
赵彦秋一个眼神都吝啬给她,但到底触碰了他的底线,他不是个一点脾气都没有的软柿子,对上赵彦灵他更没必要伪装良善,于是冷酷地反击道:“开眼了?呵,昔日母亲要给你房里塞人,守静是怎么闹的、吵的,你还记得吗?我便是从那时起就学会了,什么叫大度、什么叫容人。”
“你……”赵彦灵呼吸一滞,瞪着赵彦秋像是要一刀斩了他。
赵彦秋此刻才抬头看向这个妹妹,一样俊美的一张脸,一样地戏谑、一样地挑眉:“只可惜守静去得早。否则你现在便可以回房问问他,我这种大度、这种贤德,他学不学的来?你也就不用在这里,拿我这个带着孩子、跑回母家的落魄人寻开心了,不是吗?”
不甘示弱的赵彦灵冷嗤道:“斯人已逝,你用不着拿他来堵我。”
说罢,这个上一秒还犀利轻狂的女郎拂袖离去,背影虽凌厉,却又透露出些许孤寂。
赵彦秋心烦意乱,他也觉得不妥。赵彦灵的夫婿许六郎多年前急病离世,一直是赵彦灵心间的一根刺。况且守静生前待他极为亲近,是个温吞憨厚的好郎君——他不该利用已故之人。
但也好像只有这根刺,才能助他在这种被赵彦灵挖苦、嘲讽的时候,狠狠反击,让她难堪。
赵彦秋想着他和赵彦灵这对总是互相攻击、刺痛对方的兄妹,又想起裴家的手足和睦团结、相护疼爱,心中悲凉。
他在裴家时,裴云晰的兄弟姐妹们对他,可都比赵彦灵对他好上不少,甚至可以说极为贴心亲厚。
只因他是裴云晰的夫婿、是他们家三姑娘的夫婿,哪怕赵倾曾那样羞辱裴家、婚后赵家也从不过府走动,他们也爱屋及乌,对他很好很好。裴家祖母更是时常关怀,总严厉教训裴云晰,让她对这个新婚夫婿要贴心温和,不能娇纵任性。
而抚养他长到六岁的亲祖母,却因觉得他下嫁裴家、有辱赵家门楣,至今不愿见他。即便如今他带着女儿回了赵家住,她也不曾来看一眼病弱的曾孙女。
他和赵彦灵虽不同母,但到底都是他们父亲的孩子。可她兴致一来,便专挑他痛处下手,出言讽刺嘲笑,非要叫他难堪才肯罢休。
血脉亲情,此刻在赵家显得刻薄又可笑。
赵彦秋不愿再想这些伤心事。他看着熟睡的女儿,心情复杂。他一方面觉得,裴云晰因女儿陷入心疾,这个孩子便成了压垮他和裴云晰脆弱婚姻的一环,让她痛苦不堪,甚至生了死意;另一方面,他又侥幸。
——还好,他还有月儿。
女儿和他血脉相连,是他和裴云晰的骨肉。
不论旁人怎么看待这个孩子,拿她当裴赵两家应付皇权的证物也罢,他至少在以后的人生中,不会是孤身一人了。
赵彦秋让女使把月儿抱回里屋安置,又叫来了影卫。
“你去那茶寮边上守着,”他垂着眼,没去看廊下等候吩咐的人:“宋怀弋必然坐不住。若他前去闹事,必要时你们出去阻拦,务必确保裴三娘安全。”
赵彦灵的影卫全是清一色的凛冽女郎,令行禁止:“是。”
宋怀弋在巷口下马,看着眼熟的巷子,面色越发阴沉。
竟然是这间小茶寮。
那年元宵的青涩回忆历历在目,他时隔多年再次站在这处,竟是如此情形。
……真是可笑。
宋怀弋站在茶寮紧闭的门前,没有动作,他不知道如何描述现下心情,只觉得周身阴寒刺骨。
所有怨恨和怒火,在他看见一个清俊男子推门而出时被点燃。
沈明义看着面前的黑衣男子,疑惑道:“你是谁——啊!”
在里间的裴云晰还沉浸在劳苦伤神之中,突然听见外面传来沈明义一声痛呼。
宋怀弋扎实的一脚直接踹在沈明义胸口,清瘦的玉器师哪受得了西北大将的这一重击,重重摔倒在地,半天缓不过来。
裴云晰慌张地从里间出来,正与宋怀弋对视。
神似赵彦秋的男子本就足够让宋怀弋怒火中烧,再见到许久未见的裴云晰,看她梳着一如曾经元宵夜的双环髻,盯着她浅蓝色的发带,宋怀弋气得额角直跳,摁耐多时的滔天妒火在此刻爆发。
他一字一句,咬牙切齿:“裴云晰,你长本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