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器

    “赵彦秋回娘家,又把我拘在枫园,便是给了你空子,是吗?”

    宋怀弋双目通红:“好一出金蝉脱壳,你故意骗我、瞒着探子,是吗?”

    “就为了见他,嗯?”宋怀弋上前踩在沈明义腿上,碾得人惨叫连连。

    裴云晰立刻上前推开他,护在了沈明义身前:“你这是干什么!”

    “我干什么?你问我这是干什么?!”宋怀弋大吼:“我还要问你,你在干什么!”

    裴云晰知道他误会了,但她没办法将事实说出口,只能道:“他是扬州来的玉器师,我有生意要找他相谈。”

    “谈生意要躲在这个破地方?要半夜偷摸来谈?你们谈什么!”宋怀弋怒极,又踹翻了一旁的木桌子:“孤男寡女,夜间私会,你告诉我你们谈生意?裴云晰,你把我当傻子?!”

    “此事跟你说不通!”裴云晰知道宋怀弋是这样的性子,一发起火来便什么话都听不进去,眼下她只能先保下沈明义不被暴怒的宋怀弋伤害,因此她上前拉着宋怀弋的手便要离开,谁知男人忽然发狠,甩开她的手便要去拔剑。

    裴云晰大惊,瞪着眼将他手摁住:“你要干什么!”

    “杀了他。”宋怀弋干脆利落地甩下三个字,便上前一步又要抬脚踹人,被裴云晰推了一把,向后撞到了桌子。

    宋怀弋难以置信:“你推我?”

    “……为了保这个贱人——你推我!?”

    裴云晰赶紧扑上去抱住宋怀弋,她勉强控制住他,转过头去对着沈明义喊:“还不快滚?!”

    沈明义勉强地爬起身来,与宋怀弋对视一眼,只觉得胸口疼痛欲裂,他盯着男人阴毒凶狠的目光夺门而出,狼狈离去。

    门外候着的刃影等人见宋怀弋未发话,也没敢阻拦。

    宋怀弋像是被裴云晰那一推耗尽了全部心气,此刻四肢绵软无力,唯余颤抖。

    裴云晰看着沈明义跌跌撞撞走远了,才略微松一口气,紧跟着她抬头去看怀中的宋怀弋,看见男人通红潮湿的双眼,心慌不已。

    “延辞,你误会我了,”裴云晰苦笑,伸手去摸宋怀弋的脸,被他侧过去躲开:“真的是谈生意。”

    “那个玉器师很有名,我想把他挖到我名下的那家玉器行做工,仅此而已。你相信我,好不好?”

    宋怀弋呼吸急促,他深喘着气来控制自己汹涌的情绪:“只为这点小事,为何非要夜半三更?非要独处一室?梦辽呢?你身边那些女使呢?”

    “你要我怎么信你?我如何信你?”

    暗中相见、避人耳目,深夜、独处……

    桩桩件件,像极了他和裴云晰初重逢时的举措。

    宋怀弋觉得好笑。他这个“外室”真是当的他都疯魔了,草木皆兵、时刻警惕,眼看有人竟然能走他的老路,便什么里子面子统统抛弃不要了,像个怨妇一样扯着裴云晰非要问个清楚明白:“你回答我,我怎么信你?我怎么样才算信你!”

    “我算什么?我算什么东西!裴云晰!”

    算什么?算无名无份的外室,所以他现下出现在此本就是不懂事、本就是多余的。

    他和那个男人有什么两样?不都是跟裴云晰夜里才能相会的、见不得光的人吗?

    他有什么立场、有什么资格来问她?

    裴云晰被他字字泣血搅得心痛至极,她不知道怎么回答,但她更不能和宋怀弋坦言,便只能无力地安抚:“延辞是我的心上人啊,是我珍视、爱慕的人啊。”

    她从未见过宋怀弋这副模样,慌乱无措,急于平稳已经崩溃的男人。她在宋怀弋脸侧印下一个亲吻,轻声道:“延辞不要生气了,今夜我跟你回枫园好不好?你不要……”

    “你把我当什么了!”不提枫园尚好,裴云晰无意间再次击中宋怀弋心中禁地,他第一次推开了裴云晰,一滴热泪夺眶而出,迅速消失在夜色中:“你把我们当什么了?野鸳鸯?狗男女?我一发火你就献身?你就用这种手段、来哄我?”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裴云晰顿觉惊恐:“你、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宋怀弋红着眼大吼:“是你让我这么想的!”

    他一直紧紧攥着、护着的遮羞布终于被裴云晰的话语惨烈撕开,徒留一地狼藉和惨不忍睹的血色。

    “难道在你眼里我就是那样厚颜无耻之人吗?”裴云晰终于顶不住压力,凄惨发问:“我爱你,所以我留你在枫园。我爱你,所以我愿意同你欢好。为了你,家人、亲友,我都要背叛了不管了,难道还不能证明我对你的情意吗?”

    “家人亲友,是谁?是赵彦秋、是你们的女儿、裴松月,”宋怀弋被痛苦裹挟,说话颠三倒四口不择言:“他们是你的家人,那我呢?我是什么?我就是见不得光的外室、是打扰你平静生活的贱人,对吗?”

    “我就不该活着回京,是吗?我就该死在西北,这样就没人逼你了,”宋怀弋笑得凄苦无比:“是我逼你,我逼你抛夫弃女、逼你违背赐婚圣旨、逼你与我苟且,是吗?”

    裴云晰崩溃:“不是的!不是你逼我!是我自己愿意的。”

    她紧紧攥着宋怀弋的衣襟,泪水打湿冰凉华贵的布料:“延辞,你冷静下来,我们都冷静下来,不要再说伤人的话了好不好?”

    宋怀弋吐出一声轻笑,他仰着头,胸口起伏:“……你也觉得我疯了,是不是?”

    韶华易逝,终是,不复少年时。

    故地重游,温情不再,唯余一地狼藉。

    裴云晰埋头在他胸前:“没有,你没疯……延辞,我们能有今天已是老天恩赐,我、我很感激。”

    “我真的,我很感激……你能回来,你能活着,我们还能这样抱在一起,我还能和你说着话,”裴云晰泣不成声:“所以,我们不吵了好不好?我们好好说。今天是我做错了,我不该、不该让你担心,对不起……”

    是啊,他们能有今天,能有重逢的机会,都是宋怀弋一个血印、一个血印地求来的。

    他也该,心存感激。

    宋怀弋轻轻回抱住她,“……下次,你若要见什么人,不要这样大费周折。”

    “我只是想关心你,想知道你在裴府过的好不好。不是监视你,你——不要因为这些探子而劳心。”

    哪怕事情已到如此地步,他还是放不下,还是说不出那句“我把探子撤了”。

    因为他知道,他做不到。

    宋怀弋自暴自弃,破罐子破摔。

    反正他在裴云晰面前最后一丝尊严也已然扫地,只可恨他依旧怨恨不了裴云晰一星半点。

    一个情字,将这个从西北狼窝厮杀回来的威武将军,变成了濒死挣扎的笼中困兽。

    ——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裴云晰点头,啄吻在他唇边:“好,我答应你,我不会再让你伤心难过了。”

    不再伤心难过?只是无足轻重的虚言罢了。

    宋怀弋心知肚明,却已被倾倒崩塌的悲伤淹没,没有力气再说任何话。

    二人相拥无言,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一间简陋茶铺,只剩下他们一双人。

    ——这正是他毕生所愿,不是吗?

    这样闹了一场,真真到了夜半三更。宋怀弋将裴云晰送上成衣庄的小小马车,没有要她和他回枫园去。

    裴云晰放心不下异常的宋怀弋,在车前握住他的手:“延辞,我……”

    “不必再说了,”宋怀弋垂着眼,终究没再将手抽走:“你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延辞,”裴云晰不忍看见宋怀弋失魂落魄的模样,看得她心中绞痛难耐,几乎都要站不住身,她叫住他,诚恳道:“我向你发誓,裴云晰今生今世,唯一爱着的人,就是你。今日之事是我不对,让你担心了,但我真的没有、哪怕一瞬间,都没有不爱你,请你信我,好吗?”

    “……好。”

    他还能说些什么呢?

    宋怀弋的心又涨又痛。想来可笑,他深夜前来,生生揍了那玉器师一顿,发了疯一般同裴云晰吵一场,转而孤身又送她上车回府。

    这样落魄失意,但在听见她说“只爱他”时,还是忍不住心动。

    可笑、实在可笑。

    不可一世的宋世子,竟然还有这样的一刻。

    他看着马车渐行渐远,越来越恍惚,喉头一热,满是血腥。

    刃影看见他手中的血红,大惊失色:“世子您怎么了?我去叫郎中……”

    “不必,”宋怀弋合上手心,用手背擦了擦嘴唇:“我无碍,怒火攻心罢了。”

    听见他如此平淡地说出这话,刃影只剩胆寒。

    宋怀弋感受手心温热的血块被他越攥越凉,最后成为一滩粘腻与难堪。

    快了……这样痛苦的日子没几天了。

    前些天他的忧虑,在今日被彻底打消。

    宋怀弋冷笑。

    他真是一时生了蠢念头,竟然觉得赵彦秋能顾好她。

    今生今世,能与裴云晰相爱相伴的,只能是他宋怀弋。

    ……旁的人,都得去死。

    “去查那个玉器师,”宋怀弋冷漠道:“明日让邓锐来见我。”

    刃影领命道:“是。”

    裴云晰坐在车上,眼泪止不住地顺着脸蛋流下,滴在她手背。她心烦意乱,擦了半天都擦不完,索性便任由着去。

    她知道自己这是又犯了毛病,便是在和宋怀弋争吵时就感受到了不对劲,眼下独自回府依旧没缓过来。

    想到宋怀弋破碎的神情,裴云晰心中痛得几乎麻木,呼吸也变得沉重。

    “东家,已经到了。”

    小厮在车外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裴云晰下车,他有些焦虑,直到梦辽实在坐不住,匆匆从影壁后出来,他才稍微松了口气。

    他走上前,低声对梦辽说:“方才,宋世子不知怎的知晓了,到茶寮去大闹了一场。”

    梦辽一惊,也压下声音:“可有伤着姑娘?”

    小厮摇摇头:“怎么会呢?倒是那个沈师傅,挨了宋世子几下子,不过也无碍。”

    梦辽不欲多问,只叮嘱他不可走漏风声,便到车前掀开车帘,轻声道:“姑娘,快下车吧。”

    又过了半晌,裴云晰才慢慢掀了车帘,扶着她的手下来,梦辽看她满脸泪痕急忙去擦,被她伸手推拒了:“我无妨。”

    “府里可有人怀疑?”

    “不曾,芙玉一直在姑娘房里呢。姑娘,是不是又犯了老毛病了?可要寻张郎中?”

    “不必,我已缓过来了。”

    直到二人匆匆回了屋里,芙玉给她端上热茶,梦辽才忍不住轻声询问:“下头人方才说,宋世子去茶寮了?”

    “嗯。”裴云晰不欲再提,“想来他身边探子暗卫都是高手,是我们多此一举了。”

    梦辽和芙玉对视一眼,相顾无言。

    “无妨,我已安抚好他。”裴云晰喝了口热茶,终于将身子暖了暖:“沈师傅那边也已打点过,眼下我们静观其变便是。”

    提及沈明义,裴云晰忽然想起来那串多宝,她下意识在袖袋里摸了摸,却无所获。

    多半是丢在茶寮里了。

    裴云晰轻叹一声。

    “唉……”

    到底是,又一次辜负了一个少年人的真心。

    裴云晰觉得头痛,她想不明白,明明她容姿皆不出众,为何总能惹出这些个郎君的情意绵绵来?

    光是一个宋怀弋,就已经占据了她全部心神。眼下又多了个赵彦秋,毕竟是两年联姻,如今他是她女儿亲生父亲,为着这层血脉之亲,她不得不顾及他。

    裴云晰想起赵彦秋时,手指止不住轻颤。

    ……此生终究是她负了他,也最对不起他。

    惹了宋怀弋伤心这一场,又忧思整夜未眠,她犯了心疾,次日便一直卧床不起。

    大街另一头的枫园里,邓锐坐在宋怀弋下手,难掩震惊:“世子的意思是,要让这个沈明义来做?”

    “眼下有个现成的擅雕工的玉器师,为何不用?”宋怀弋随意撇下手中书信,看了邓锐一眼:“不妥?”

    事关江山社稷,邓锐斗胆直言:“在下以为,此人多有变数,且计划在即,不宜……”

    宋怀弋打断他:“本不就是打算随便找个倒霉鬼来做这事?”

    邓锐说:“正是因为这个沈明义擅雕刻,所以在下以为,他若是能认出这咒文之意,恐走漏风声。”

    “那便直接杀了,”宋怀弋皱眉道:“装成自尽,把尸体往赵府一扔便是。”

    这样的伎俩,赵倾熟得很,他们也算以牙报牙、以眼还眼了。

    邓锐还在纠结,只见一旁的刃影笑眯眯进言:“邓大人,这沈明义可是我们世子费了些心思才寻来的人选。他擅玉器雕刻,弄得又快又好,在扬州江南一代都是有名的。”

    “我看探子来报,这沈明义出身扬州一个老银楼,这次是跟随朝廷采办押运一道入京,”邓锐道:“若我们用他,岂不是容易引旁人侧目?”

    宋怀弋有些不耐烦:“如何引人侧目了?他出身低贱、家中穷困,这才愿意收赵倾的三十两黄金,替他做这工艺。”

    “也正是因为他技艺高超,”宋怀弋把玩着探子拾来交给他的多宝串,眼底晦暗不明:“手艺实在好啊——这才能把毒咒巫符偷偷刻在那白鹿角上,躲过礼部核验,再由赵倾进献给官家,好让他中书令,能祝官家千秋万代、福泽绵延。”

    宋怀弋说得清楚明白,邓锐思量片刻,也觉得尚可,便应了下来:“那在下稍后就去寻这沈明义。但若他不肯呢?”

    宋怀弋冷笑:“你只把黄金往他面前一放,他不会不肯。”

    他查了沈明义从前过往,他太懂得这泥腿子的打算。拼命抬高身价、勤奋刻苦,近年来有意自立门户,不就是想挣下一片基业来,妄图能在裴云晰跟前露脸吗?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邓锐点点头:“是,在下知道了。”

    说完沈明义的事,邓锐又提到了更为重要的:“白鹿之计若是能成,只怕赵倾一党短时间内难以翻身,那后续该如何处理?世子和太子殿下可有商议?”

    “赵倾倒台,周氏一族见没了指望,必然狗急跳墙,”宋怀弋摩挲着多宝串上的白玉珠,才发现那珠子上刻的是一双鸳鸯,“到时候一网打尽便是。你放心,太子殿下早就给你安排了新的身份,白鹿事毕,你便假死出城,到了西郊草场自然有我的人接应你。”

    邓锐稍微安心,他悄悄去看这阴晴不定的宋世子,思索片刻,试探道:“若有宫变,世子准备作何打算?”

    “——自然是勤王救驾,”宋怀弋蹙眉:“这也需要你来问本世子吗?”

    “在下不敢。”

    宋怀弋冷声道:“邓锐,此事若成,太子不会忘记你的功劳,因此你不必在此探本世子的口风。你我同为太子心腹,倒是轮不到你来试探本世子的忠心。”

    邓锐被看穿心思,虽有些尴尬,面上却是一派和善:“在下本无此意,世子多虑了。”

    “你去吧,”宋怀弋摆了摆手:“手脚干净些,千秋节近在眼前,别误事。”

    “是。”

    邓锐告退,戴着帷帽从枫园后门离开。他上车后撩开车帘,又看了一眼这小宅院,放下帘子后难忍嘲讽之色。

    宋世子跋扈不了多久了,他暂时避其锋芒便是,且待来日,再看这世子的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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