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雁门和章云烽去了六天,钟向川在檀口城等得心急如焚。
前面两天,钟向川还算冷静,毕竟潜伏进入这种事情只能晚上行动,所以他们原来算时间的时候,就估计过如果不出岔子,这事儿是需要一两天的。
第三天的时候,钟向川心里有点打鼓,但是左思右想,又觉得他们可能是遇到了什么特殊情况,要多藏一藏,所以耽搁了一天。
第四天的时候,钟向川就开始着急了,这是遇上啥了,难道被抓住了?这也没听到风声啊?怎么还不回来?
到了第五天,钟向川彻底坐不住了,他在檀口将军府里转了又转,差点脑子一热带人去攻打拓封城,被祝迁在脑门上砸了两个爆栗,老实了。
“我知道不能着急,”钟向川捂着脑袋上两个大包,蔫蔫地道,“但是他们俩还不回来,我担心他们是不是出事了。”
祝迁吹胡子瞪眼睛的:“他们要是真被抓住了,牙北人要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来檀口城示威,现在那边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钟向川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暂时把心放了下去,捂着脑袋走了。
嘴上这么说,其实祝迁心里也不放心,晚上辗转反侧,思来想去,爬起来给祝将南写了个字条,绑在信鸽腿上,给祝将南飞过去了。
一直到第六天中午,祝将南都没有回信,拓封城也依旧没有动静。
这下祝迁也慌了,在城里乱转,但是又什么都做不了,给老人家急得都要上树了。
夜色渐晚,祝迁死活睡不着,狠狠心一咬牙,冲进将军府,对钟向川道:“要是他们今晚还不回来,我们明天就去打拓封城。”
钟向川因为前两天太着急,很多文书都积压着没批,正在疯狂赶工加班,听到祝迁这话,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什么?”
祝迁白了他一眼:“我说,要是他们俩今晚还不回来,我们明天就去打拓封城。”
钟向川脑袋上的包还在隐隐作痛,闻言有点恍惚:“不是您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的吗?”
祝迁脸上青白变换,诡辩道:“这话是昨天的我说的,又不是今天的我说的。”
钟向川震撼于他变脸的速度,茫然地一点头:“也……行?”
“不对,不行!”沉默片刻后,钟向川因为加班而不太灵光的脑子,终于艰难地处理完祝迁的话,猛然抬头,“现在檀口城的兵力去打拓封城完全不够啊,朝廷也没拨款,我们去打不是送死吗?”
祝迁沉默片刻:“那怎么办?”
钟向川头大:“等吧,只能等了。”
两人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一起叹了一口气。
而此时,章云烽和关雁门正在慢悠悠的往檀口城走。
他们俩用轻功跑了一段,有点累了,想着也没有很晚,就停了下来,开始不紧不慢地往前晃。
两人在拓封城关了好几天,走路都要踮着脚,精神也一直紧绷着,现在终于能放松下来,想怎么走路就怎么走路,说话也不用压着嗓子,关雁门觉得整个人都舒服了。
“你的牙北话什么时候说这么好了?”关雁门转头问章云烽,“我记得我们来的时候,你不是还只会说点简单的句子?”
章云烽笑了笑:“在楼上呆了几天,听楼下牙北人说话,就学会了。”
关雁门震撼:“就这样?”
章云烽点头:“就这样。”
关雁门回忆了一下方才他叽里咕噜把牙北人忽悠走的场面,很是佩服:“是个人才。”
章云烽谦虚:“哪里哪里。”
两人溜溜达达,一边说着闲话,一边往檀口走。
两座城之间离得不算远,但也绝不算近,走了一长段之后,关雁门就觉得没意思了,要跟章云烽比轻功。
章云烽无奈,但是也没拒绝,顺着她问:“怎么比?”
关雁门指指远处,已经能看到一点影子的檀口城:“比谁先到檀口城?”
章云烽往她指的方向看了一眼:“也行。”
他那个“行”刚出口,关雁门就离弦的箭一样蹿了出去,章云烽目瞪口呆,笑着喊了一声:“你怎么还耍赖呢?”
眨眼的工夫,关雁门已经跑出去老远,发丝在夜风中飞扬,清亮的声音远远传来:“不算耍赖!”
章云烽揉了揉眉心,脚下一踏,追了上去。
章云烽武学功夫称不上一流,所以一直在练轻功,已经能把踏浪用得很熟练,关雁门更重刀法,在轻身功夫上到底略逊一筹,很快就被他追上了。
“你跑这么快?”关雁门听到身后脚步声,惊讶回头。
章云烽朝她一扬眉:“不算快。”
关雁门白了他一眼,不再说话,闷头直往前冲。
章云烽看她这样子,就知道她是胜负欲上来了,忍不住笑了笑,把脚步慢了一些,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两人一口气跑到檀口,守门的士兵远远见到两个黑影飞一样的往城门口奔来,立刻警惕了起来,纷纷举起银枪挡在门口。
关雁门慢下脚步,喘了口气,回头问章云烽:“这算谁赢了?”
“你。”章云烽也停下了脚步,抬手把脸上干掉的血屑掸去,朝她弯了弯眼睛。
关雁门心知他方才没有尽全力,但是听到自己赢了,还是高兴了一下。
两人并肩走到城口,因为几天没有梳洗,两人脸上还沾着血,看起来都很潦草。
尤其是章云烽,胡子拉碴的,守门的士兵甚至第一眼没认出他。
“去跟钟将军说一下吧,我们回来了。”章云烽扬了扬手中布袋。
守卫一听他的声音,立刻反应过来了,喜不自胜地把两人迎了进去,一个守卫立刻把银枪一丢,噔噔蹬往将军府跑。
“小将军和关大侠回来了!”守卫把帘子一掀,顾不得行礼,激动大喊。
钟向川批文书批得头都要秃,祝迁正坐在墙角打瞌睡,闻声一起抬起了头:“回来了?”
“回来了,在城门口呢!”
钟向川立刻把笔一扔,一边挽袖子一边往外走:“这两人,我非得揍他们一顿不可,担心死我了。”
祝迁也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站起身跟了上去。
章云烽和关雁门像是打了胜仗一样,被一群值夜的守卫围在中间,七嘴八舌地问他们怎么怎么耽搁了这么久,两人不好多透露细节,只能打着马虎眼搪塞过去,说拓封城里牙北人太多了,不方便动手。
守卫们也知道有些事情不方便说,他们年纪都不小了,没在练兵打仗的时候,都把章云烽和关雁门当自家子侄看,都欣慰地点着头,纷纷说“回来就好”。
钟向川步履匆匆赶到,看见被团在人堆中的两人,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但是高兴归高兴,教育还是得教育的。
钟向川往前走了两步,故意板起脸,干咳了一声:“折腾了这么久,终于回来了?”
众人回头看去,先是一静,随即哄堂大笑起来——应当是钟向川方才扔笔的时候没注意,墨汁甩到了脸上,他又忙着激动,完全没意识到。
章云烽和关雁门看着他半张“阴阳脸”,也是忍俊不禁,钟向川犹在茫然,一个守卫捂着肚子指了指脸,钟向川疑惑抬手,摸了一手黑。
或许是他的表情实在有意思,连祝迁都笑出了声。
一大群人聚在一起笑了一会儿,激动的心情平复后,就渐渐安静了下来。
一个守卫忽然出声,看着章云烽问:“小将军,之前咱们留拓封城里,没跑出去的人,还都在吗?”
章云烽转头看去,问这话的人听声音不过三十多点,面容却已经憔悴得像四五十岁一般,有半边脸都被烧伤了,皮肤虬结在一起,仔细看,甚至能看到他问完这话之后,身体在微微发抖。
章云烽知道他,这个守卫是之前拓封城一战幸存下来的老兵,他有个亲弟弟,还在城中,没能跑出来。
章云烽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祝迁,祝迁知道他的意思,轻叹着点了点头。
这就是能说的意思了。
章云烽的掌心有些出汗,扬声说:“都在。”
似乎是怕外围的人听不清,章云烽更大声、更完整地重复了一遍:“先前我们留在拓封城里的同袍亲人们,都还在!”
章云烽觉得自己也微微发起抖来,关雁门看出他的情绪,抬起手,安抚一般地拍了拍他的肩。
章云烽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他在说一件好事,却觉得自己眼眶发酸:“大家基本都是从拓封城转移来的吧?都认识城中酒馆的老板吧?”
众士兵被一句“都还在”冲昏了头,身体一下子经受不起那么大的情绪波动,脸上已经笑了起来,大脑却还在发懵,闻言都点了点头。
“认识的……祝将南那丫头嘛……”
“祝大哥的姑娘嘛,很漂亮一姑娘,养了一条小蛇……”
“身手也好,酿的酒也好,菜也烧得好,还会治病……”
“当时城破的时候,她一直在让我们快走,自己留在里面没出来……”
他们说了几句,忽然都意识到了什么,一起抬头看向章云烽。
“祝丫头还在?”
章云烽重重点了点头:“还在,酒馆也在,那条小蛇也在……”
他沉默了一下:“但是酒馆里那个叫小春的小二,可能不在了。”
夜风拂面,人群沉默下来,一个士兵抬手抹了一把脸:“那小子是大将军找来的,来的时候瘦得跟麻秸杆子一样。”
他是当是在酒馆里吃饭的士兵之一,其实已经不太能记得当时的场景,但依旧对小春当时边哭边说,长大了也要参军的话印象深刻。
“他还没当上兵呢……”士兵喃喃道,“连盔甲说不定都没怎么摸过……真没了吗?”
气氛沉重下来,每个士兵都忧虑着,现在没了的是小春,以后呢?
以后没了的会是谁?自己留在城中的亲人同袍吗?
关雁门轻叹了一声:“也不一定。”
众人都抬头看向她,关雁门挤出一个笑:“牙北左贤王当时说的很凶,但是我和章云烽都没看到……万一呢?祝姐医术那么好,万一能救回来呢?”
“对,对。”众人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起点头,“关大侠说得对啊,万一呢,祝丫头那么有本事,肯定能救回来的。”
章云烽心情有些复杂地看向关雁门,关雁门其实也知道,这概率实在太小了,但是她也心存着一丝侥幸。
万一呢?毕竟不到最后一刻,不到呼吸停止,热血流干,谁又能知道,事情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呢?
小春是这样的,拓封城也是这样的。
章云烽知道关雁门的意思,也收起了低落神色:“总有一天,我们会把拓封城拿回来的,到时候,我们就能和城中的亲人和同袍团聚了。”
祝迁远远站着,看着被重新振奋起来的人群围在中间的章云烽和关雁门,露出了欣慰的笑。
总会回来的,被异族占领的国土。
虽然他们都不知道这个“总会”,是什么时候。
但是总有那么一天的,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