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注

    “什么!”

    两道声音一高一低重合在一起。

    业清和李菩然张大了嘴,同时看着元徽月,一个惊喜一个羞恼。

    “老天爷,元小姐我太崇拜你了!”

    元徽月觉得他大概误会了什么,没来得及解释,业清就像风一样钻进水榭,整座院落都能听见他的嗓门。

    “少爷少爷你听见了么,对情敌多么有力的回击,你——”

    楼观南侧身一让,业清径直扑向一旁的阑干。

    木头清脆折断,元徽月和李菩然都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肋骨。

    “菩然你怎么了!谁把你推下水了?”

    李焘着急跑过来,元徽月立马让到一边。

    再来迟一点,李菩然衣裳都要干了。

    李焘极其疼爱这个妹妹,从小到大就没舍得李菩然吃一点苦。

    更不必说掉进湖里,那是闻所未闻。

    他看着元徽月,气得浑身发抖。

    李菩然也有些失措:“皇兄,不是,这件事——”

    “什么都不用说了。”

    看来是要直接把她抓走了,元徽月刚抬脚,结果李焘掠过她去找了楼观南。

    “观南,你就眼睁睁看她伤害我妹妹?”

    这太子怎么回事?元徽月歪了歪头,也许元汝舟真能进内阁了。

    李菩然左右为难:“哥哥,你听我解释。”

    “菩然你别帮他说话。”李焘的火气按捺已久:“观南,她是我妹妹,就算你不喜欢她,能不能公正一点?”

    楼观南扔了笔,抬头冷笑:“我这里看起来是大理寺?”

    “你!”

    李菩然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去,奋力拉着李焘:“走罢哥哥!求你了……”

    “你最好还是听她的,立马离开。”楼观南还是那副高傲的姿态:“不然,就怕你找不到脸回崇文阁。”

    李焘和李菩然离开后,楼观南的脸色眼看着更难看了。

    元徽月担忧被波及,努力装作看书。

    但是一句话都看不懂。

    她无人启蒙,至今也是自学认几个字罢了。

    夫子讲至兴起,走到水榭中央,元徽月趁机瞄向身后人的笔注。

    可元徽月一转身,那人立马警觉,摊开袖子不让她看。

    她差点忘了,这些人是最讨厌自己的。

    “元小姐?”

    元徽月立刻起身,夫子走到她面前,连皱纹里都是严肃。

    “你是有什么没听懂的吗?”

    全部都没听懂,但是不敢说。

    业清走之前告诉她,讲《中庸》的是南方士族中鼎鼎大名的鸿儒杨明达,治学严谨苛刻,最不能落在他手上。

    “我……”

    周围人或多或少都遮住了自己的书,元徽月收回目光,顶着杨明达高山般的气场,瞎说道。

    “不懂这句,‘祸福将至,善必先知之’。”

    “这不是今日讲的内容。”

    其他人憋着笑,元徽月却更坦然了:“嗯,学生第一次听,之前的内容都不太明白。”

    杨明达欲言又止,走到楼观南面前:“观南,将你的笔注借给元小姐。”

    元徽月眼皮一跳,见楼观南皱眉不语。

    这个人是把太子都骂回了东宫的。

    元徽月觉得他不会借,说不定还会狠狠嘲讽自己一番,再让她和杨明达一起滚回家去。

    “是。”

    “好了,我们继续,元小姐你坐下。”

    直到下学元徽月都没回神。

    楼观南连自己爷爷的面子都不给,竟然会听杨明达的话?

    也许她误会楼观南了,他大概是好相处的——

    元徽月阖上书,扭过头,一句谢谢还没说出口。

    只看见空荡荡的椅子和一尘不染的桌案,当然没有留下什么笔注。

    这才是楼观南。

    反正元徽月也很习惯自己摸索学习。

    她站起身,后面的笑声渐渐低了,她扭头看去,恍然大悟,原来是在笑她。

    “你们说什么好玩的?”

    业清笑眯眯地靠近他们,那些人哼了几声,没有回答。

    “元小姐,少爷在南苑的疏竹轩等你呢。”

    元徽月笑着颔首,其实不用业清安慰。

    文才不如他们也没甚么,她武功比他们高许多。

    但她心底还是禁不住高兴。

    等其他人散去,元徽月向业清道谢。

    “什么?少爷真的在找你啊元小姐。”

    ?

    南苑,疏竹轩。

    元徽月站定在木门前,透过窗纱,隐约见有人端坐,于是伸手叩门。

    “楼……”片刻,元徽月补了两字:“观南。”

    似乎有茶盏点桌的声音,元徽月又敲了一遍:“楼观南,是我,元徽月。”

    没有回答,元徽月耐心耗尽,直接推开门:“风太大了,楼少爷见谅。”

    她跨过门槛,不期然撞上熟悉的眼睛,将后半句话咽回了肚子里。

    当真有风穿廊而过,拂过一角窗扇。

    树影斑驳,日光旋旋。

    楼观南支着额头坐在桌前,茶水的热气袅袅上升,他目光却是极冷的,如盛春孤月降临。

    光斑在他白玉般的脸庞流转,恍若神祇。

    “业清说你找我。”

    “你猜我知不知道?”

    元徽月一噎,果断悬崖勒马:“什么事?”

    楼观南动作透着股漫不经心,他将手边的书推到桌案另一角,连一个字都懒得说,只朝元徽月一扬下颌。

    “你的笔注?”

    没想到他是真的愿意借,元徽月略略惊讶,拿起书卷翻了几页,洒金的砑花笺,极漂亮的行草,落款是朱色的观南二字。

    “多谢,我什么时候还给你?”

    楼观南眉眼恹恹:“你会在乎你三年前写的东西放在哪儿?”

    好像是在嘲讽她连三年前的自己都不如。

    元徽月拿着书,看向书架下散出的抽屉:“你不就很快找出来了?”

    楼观南闻言,目光一顿,抬眸看着元徽月,嘴角缓缓勾起个嘲笑。

    “是啊,毕竟是被定了的东西。”

    元徽月踉跄了下,张了张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我是因为觉得你有武学天赋,才——”

    “我不喜欢舞刀弄枪,也不喜欢被人当垫脚石。”

    楼观南后仰着,目光隐在阴影中,元徽月却好似感知到实质般的锋利。

    “劝你和元汝舟都收起算盘。”

    “忍受你只是迫不得已。”

    刚下马车就碰见了元汝舟回府,他沉着脸,不断地冲身旁幕僚发火。

    元徽月停在台阶下,却仍没能躲过元汝舟的视线。

    “今日怎么样?”

    元徽月如实回答:“他让你和我都不要痴心妄想。”

    “他算什么东西!”元汝舟骂完又冷静下来:“还有你,想想你娘的遗书,别每天跟个死人一样。”

    “……”

    第二日的崇文阁,元徽月坐在位置上和满篇圣人之言较劲。

    “元小姐!”业清噌一下蹦到了元徽月面前来。

    元徽月往右一看,楼观南不知何时也坐在了位置上,她下意识躲了躲。

    业清掏出一份请帖递给元徽月:“明日三小姐及笄宴,你可一定要来啊。”

    又去楼府?

    元徽月犹豫:“嗯?这会不会……”

    楼观南埋首书案,好像完全不在意两人说了什么。

    “元小姐你放心,这是老祖宗亲自给你写的帖子,他可没办法反对。”

    业清不知道在得意什么,直接把请帖往元徽月手里塞。

    有份请帖倒是能在元汝舟那里交差了。

    只是,元徽月瞥了眼楼观南,他又要骂自己痴心妄想罢?

    但水榭中最尴尬的,当属李焘和李菩然。

    元徽月整整一日都没看到他俩过来同楼观南说话。

    直到下学后,李菩然在书院门口堵住元徽月。

    “你还在因为昨天的事生气么?”

    “生气什么?反正最后倒霉的只有你。”

    “你!”李菩然想起元徽月的身手,只能妥协:“既然你都不气了,能不能不跟我抢观南哥哥了?”

    元徽月认为以她现在和楼观南的关系,对李菩然本就是毫无威慑力。

    李菩然以为元徽月是拒绝,不禁病急乱投医:“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其实、其实我皇兄也不错!”

    还是皇室手足情深。

    “就算你说太子也——”元徽月忽地晃神:“太子好像真可以。”

    太子能决定谁进内阁,脑子还简单。

    越想越觉得不错。

    李菩然刚说完就有些后悔,硬着头皮:“只是、只是要等我问一下赵姐姐。”

    “谁?”元徽月瞥见有人走过来,道:“说曹操曹操到。”

    李焘对上元徽月的眼神,有些不是滋味,扭头问李菩然:“咳,菩然你道歉了么?”

    “不仅道歉了,她还说——”

    李菩然突然就慌了,拉着李焘就跑。

    好奇怪的兄妹。

    元徽月感慨了声,向门外走了两步。

    离开树荫遮挡,楼观南高挑的身影赫然立在夕阳下。

    元徽月看上去面无表情,实际已经走了有一会儿了。

    “元小姐,你说太子也可以,什么可以?”业清冒出个脑袋来,一头雾水。

    “……”

    楼观南的眼神如鸦翼掠过,如果元徽月没有理解错,他现在,是在嘲笑她。

    “少爷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

    “你是真的想死。”

    下一刻楼观南的手掌就拍在了业清的后脑勺上。

    “话本里不都是这样说!”业清被楼观南拎着后襟拖走,还没忘记跟元徽月道别:“元小姐,明日我在楼府等你!

    元徽月望着天边血红的晚霞,她好像把本就糟糕的事搞得糟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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