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谈?第一天
《起源之夜》
“请问您需要什么帮助吗?”
伊奥温骤然听到有人在身后发出声音时下意识握紧了右手。她转过身去,看到一个年纪与她相仿的短发年轻女人,但她不是助手——伊奥温注意到了她身上的白衣。她是一名医生。年轻的洛希尔人沉默了片刻后回答道:“感谢您的好意,但我并不需要帮助。我只是从睡梦中醒来后便毫无困意了而已。”
医生闻言微笑起来,又向她走近几步,伊奥温清晰地听到了软底鞋踩在石砖上的细微脚步声,而她方才并未注意到这一点——我竟迟钝至此了吗?她在心中暗想。年轻的医生同她行了一礼道:“请原谅我方才并未认出您,洛汗的公主,我是诊疗院中的医生熙兹埃尔。”
伊奥温同她颔首道:“夜安,女士。”
熙兹埃尔应了一声,她微笑着走至伊奥温身边道:“您可以直接称呼我的名字。今夜的确是个不错的夜晚,但您似乎并没有在其中获得应有的平静。”
伊奥温回头看了眼诸天星辰,回答道:“如果不必称您为女士的话,我更愿意称呼您为医生。”顿了一下,她叹息着讲:“今夜连星星都不亮了。”
“这意味着离月圆之夜不远了,公主。”熙兹埃尔如此回答道。
“但它们看起来更像是被东方的黑暗遮蔽了光辉。”伊奥温轻声喃喃,像是在反驳,又像是在同自己说话。
“这令您感到郁闷吗?”熙兹埃尔在一旁语调轻柔地询问。
伊奥温转过脸看向年轻的女医生,她在心中惊诧这张面孔年轻得过分,又因那仿佛洞穿她心扉的目光而难得有些茫然——伊奥温不明白究竟是这个看起来十分温和的年轻女人身上的哪一处令她感到自己被看透。又或者不是看透?她感觉到心里一团乱麻,有什么隐隐在她的意识中浮现,却又在她看清前如梦幻泡影般骤然消失。过了片刻,伊奥温意识到自己还没有回答,于是她开口道:“或许有吧。”
熙兹埃尔思索片刻后试探着宽慰道:“除去面向东方的房间,诊疗院其他的屋舍都适合观赏夜空。或许过几日您会看到十分美丽的满月——如同一颗过分饱满的果实坠沉沉地挂在枝头一般。”她停了片刻,话锋一转道:“但您看起来似乎并不只是伤怀星辰被黑暗掩盖。”
伊奥温沉默片刻后点了点头,回答道:“我的至亲在白日的大战中逝去了。”
熙兹埃尔轻声安抚似的讲:“这的确令人悲痛……您想去我值班的屋子里坐坐吗?或者我陪着您在这条回廊间散散步?花园离这里有些远,您不应当劳累太多。”
年轻的洛希尔人闻言忍不住皱眉,她犹豫了一下,指了指熙兹埃尔的衣服讲:“你穿的是白衣服。”
“医生也同样要宽慰病人。”年轻的医生如此回答道,语气理所当然得令伊奥温忍不住扬了扬眉毛。
鬼使神差般,她对熙兹埃尔讲:“洛汗没有医生。或者说,没有你们这样的医生。”
“那么您在这里一定很不适应了。为了病人能够按时康复,甚至提早康复,诊疗院的医生会有很多要求。对病人而言这便是‘监牢’般的东西了,住院时处处都要被拘着——几时起床、几时吃饭、几时服药或换药、几时活动、几时就寝……一切都要遵医嘱。”熙兹埃尔微笑着如此打趣。
伊奥温觉得脊背有种轻微的刺痛感觉,她感到了些许羞赧,但她知道这个年轻女人不是在奚落她。她咬着嘴唇沉默了许久,熙兹埃尔面露担忧地开口道:“我并不是讥讽您的意思——”
“我知道。”伊奥温轻声打断了她的道歉,“你说的不错,这里的事的确让我不适应……”年轻的洛希尔人深深吸气又长长叹息,她又讲:“我离开前遇到了夜里的看护,她劝我留在房中,但我实在无法入睡,便硬要求着出来了。”
熙兹埃尔点了点头,回答道:“我知道。正是她找我来陪伴您的。”
伊奥温怔了一下,忽然问道:“我是不是耽误了您的工作?”
“不,我今夜的职责便是要应付病人之间的突发情况。而且守夜的并不只我一人。只是我是女人,德蕾萨便优先找了我帮忙。”熙兹埃尔安抚似的解释道。
年轻的洛希尔人看了她一小会,确信她所言非虚后才又一次叹息道:“那位看护女士也跟我说了院里对病人的安排,我并不觉得我需要那样细致入微的照顾——不只是□□上的不需要,我的左手再过几日便可以用布吊着正常生活了。而且……而且我并不想停留在这里。”
熙兹埃尔点了点头,担忧道:“您是思念家乡了吗?”
女战士以自己灰蓝色的眼睛定定地注视着黑发的女医生,没有开口回答。过了片刻后熙兹埃尔再次点了点头,她从年轻的洛希尔人的沉默中得到了她无比熟悉的答案,医生因而哀伤地叹息着做出了判断:“您想要回到战场上去,并且在赢得荣光后永不回返。”
伊奥温仍没有开口。
熙兹埃尔沉默了一会后忽然说:“您的愿望其实也不是不可以实现——尽管我会更想要劝您珍惜生命,尽力令自己存活,但假使您痊愈后仍有战争,那么您可以随自己心意去持剑奔赴战场。”
“但愿它来得及。”伊奥温如此回答道,过了片刻后她像是意识到不妥似的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年轻的医生却以惊人的耐心对她再度微笑了一下,同她比了个指路的手势讲:“我们在这里也站了许久了,想必您已感到疲乏。您想要回病房吗,还是去我值班的屋子稍事休息?”
年轻的洛希尔人低着头看了看地砖缝,思索片刻后复抬起头讲:“我不想回病房。今夜的睡眠已经被黑暗从我身上剥走了。”
“那您就随我来吧。”熙兹埃尔笑着向前引路道。
行过几步后,伊奥温突然站定道:“你说你是那位看护女士特地找来陪伴我的,但你又说你没有认出我。”
熙兹埃尔转回身颔首行礼后解释道:“我的确是被德蕾萨拜托来寻找您,但您身上的衣物并非女眷服饰,而且洛汗的战士也是金色长发——我从背后看时还以为是哪个士兵夜里迷了方向,找不回自己的病房。”
年轻的公主定定看了医生片刻,她咬了咬嘴唇,心里鼓胀着混合了对陌生事物产生畏惧的酸涩与一种伊奥温从未背负过的重量所带来的煎熬,这奇怪的感觉令她觉得自己的心跳都艰难了几分。“别再对我行礼了,医生。”说着,她忽然觉得脸上烧热,接下去要说的话一时也有些难以启齿。然而熙兹埃尔在她之前开了口,并且奇迹般仿佛预知了她的心事似的打圆场讲:“抱歉,公主,是我太过于紧张了。白日的战斗太过于凶险,我们也因此被交付了太多的任务,一时之间便没有改口过来。”话罢,她向伊奥温走近几步道:“您想我和您走在一起吗?”
伊奥温看着她的棕黑色的眼睛中仿佛没有限度一般的柔情,忽然忍不住又轻又快地吸了口气,她竭力稳住自己的声音讲:“你可以走在我的右手边吗?我想挽着你。”
“当然可以了。”熙兹埃尔微笑着跨过几步在伊奥温的身边站定,她动作轻柔而不过分亲密地挽住了年轻的洛希尔人冰凉的手。年轻的医生轻声惊呼,语调柔软而充满同情——但令伊奥温自己也奇怪的是,她并不因这同情而感到愤怒或悲伤。这似乎是与阿拉贡前去亡者之路时给予她的“同情”并不相同的一种感情——“呀,您的手好冷。我们去屋里暖一暖吧。风之月的刚铎也很冷呢,伤者可是吹不得风的。”
伊奥温沉默着点了点头,由她一路带着行到了医生的值班室门口。熙兹埃尔在这里松开了她,她推门进去,另两个男医生抬头看向她们。“我带公主去里屋休息。”熙兹埃尔同他们挥了挥手后如此讲。陌生的面孔令伊奥温不自觉上下打量他们,而那两人则站起身同她行礼,他们一人自称埃尔丹,一人自称马蒂柯。熙兹埃尔指了指马蒂柯讲:“他有个妹妹也在诊疗院里工作,叫马蒂嘉。不出意外的话,她会从明天开始负责白日看护你。”
年轻的洛希尔人看了看那名青年医生,又看看熙兹埃尔,过了片刻后她犹疑着点了点头。马蒂柯则同熙兹埃尔玩笑似的问道:“你从哪里知道的这个安排?是院长大人说的吗?”
“不,是我跟院长大人建议的。”熙兹埃尔回答道,“年轻的姑娘更会哄人开心,换成洛丝那样的年长女士的话,恐怕会让病人觉得自己被约束了。洛汗的公主先前并未来过白城,这是她第一次在这里停留,理应多得到一些目前条件允许下的关照。”
那两名医生对视一眼后再度行礼道:“愿您早日康复,公主。”
伊奥温又一次被那种古怪的感觉缠住了心,但她没有沉默,而是颔首回礼道:“谢谢。”
熙兹埃尔又对他们二人挥了挥手道:“有事敲门,我不会睡觉。”在得到确认的答案后,她领着伊奥温去了更里面的屋子。她推门将伊奥温引入屋内时解释道:“院里有女性病患时都会有女医生守夜,以防一些突发情况——有时病人的伤处不止在身上,也在精神之中。同性的安抚会比异性更让她们安心。因而我们守夜的值班室其实是两间屋子打通之后并成了里屋和外屋,里屋是女医生,外屋是男医生。”
“那我是否耽误了你的工作呢?”伊奥温轻声问道。
年轻的医生不禁笑起来,她歪了歪头回答道:“您便是我工作的一部分呀。夜里睡不着觉也算突发情况,看护安抚不住病人的话就需要医生来——病人一般会服从医生,不过也有一小部分会让医生为难。当然,您不在那行列之间。”
伊奥温闻言扬了扬眉毛,她迟疑着讲:“但你似乎没有命令我……”
“但您依然听我的话,跟我一起来屋里休息了,不是吗?”熙兹埃尔笑着如此反问,“医生不是战士,我们并不会简单而直接的命令病人——以尽量让病人舒适,并且可以达到我们的治疗目标的方式来让病人遵医嘱才是最重要的。”
“可是这又是为了什么呢?你们治愈的战士依然会上战场,战斗必然会受伤,甚至可能死去——你们这样做岂不是徒劳吗?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呢?明明一切都要毁灭了,白城中的大部分居民也已经撤离,那么此时仍停留在诊疗院里的医生究竟是做什么的?”伊奥温沉默了许久后忍不住如此问道。这几个问题在她醒来,了解到自己在诊疗院,并且从看护那里得知医嘱后便在她的心里一直打转。正是它们令她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它们盘旋在她心头逼问着,年轻的洛希尔人却给不出答案——这并不是她了解的东西,甚至这是她无法理解的行为。她几乎可以想象出那些士兵受伤又被治愈,治愈又再次受伤,最终死在诊疗院的病床上或是战场的刀剑之下。
假如一切都要被毁灭,假如治愈的总会再度破碎,假如伤损总会出现——那么这一切的意义究竟何在?
熙兹埃尔静静地看着伊奥温,年轻的医生看起来没有恼火的意思,也没有表现出被冒犯的样子。过了许久,她又一次微笑起来:“您问了很好的问题呢。但如果要解答这些问题,恐怕仅有我一人是做不到的。如果您不介意,或许我可以找一些书籍来给您看,届时您可以找我或是院长大人来解答您阅读中产生的疑惑。”
伊奥温犹疑着皱眉,没有答话。
熙兹埃尔于是又讲:“您不想看也没关系,我可以在今夜给您讲几个故事,您来告诉我您对其中人物的判断。这样或许您就会理解您的最后一个问题了——医生究竟是做什么的呢?”
年轻的洛希尔人看着眼前面上带笑的年轻女人,直觉自己会落入彀中,因而她抿嘴不言。
“诚然,一切已经到了毁灭的节点。”熙兹埃尔承认道,她语气轻松地鼓动着伊奥温:“那么您不想在毁灭到来之前最后伸手去了解一下自己好奇的东西吗?”
女战士久久地注视眼前的女医生,好一阵后她点点头应了下来:“请给我讲讲吧。”
“刚铎的医疗系统继承自如今已不存于世的努门诺尔。”熙兹埃尔轻声叙述道,“努门诺尔蒙受诸神赐福庇佑,起初也与精灵交好,因而刚铎现存的最古老典籍中记载的许多治疗方案与手法在如今来看已是神话传说中方才会有的奇迹。好比烧伤——宰相大人所受的轻度烧伤于我们而言其实是棘手的问题,虽然他只被烧伤了一小部分身体表皮,但我们仍需要担忧他是否会因感染而丧命。可是在努门诺尔留下的记录中,他们的医疗可以使半个身体被烧伤的人恢复正常的行动能力——烧伤留在表皮上的疤痕自然无法治愈,但神奇的是他们不止令病人避免了感染,并且使伤损的肌肉与神经恢复了基本的正常运作能力。我们至今也不明白这究竟是魔法还是医学——或许二者皆有。毕竟我也在今夜见证了王者之手的神奇之处。”
伊奥温安静地听着,点了点头,但并未开口打断熙兹埃尔娓娓道来的讲述。
“许多年来,刚铎的诊疗院都对来自东方的黑暗魔法束手无策——至少诊疗院的医生无法医治如此的伤损。许多年前曾有一位与德内梭尔大人的长子波洛米尔大人同名的执政宰相,他是个勇武高尚的统治者,同时也是个令那在佩兰诺平野被您杀死的安格玛巫王也恐惧的人类战士。他在收复伊锡利恩时曾与巫王交手,巫王在他手下落败而逃,可他也受了魔窟之伤——这是比您受到的黑息更为可怕的损伤,诊疗院的医生用尽所有办法也无法将他从苦痛中解救出来,甚至都无法减轻他的疼痛……在煎熬了十二年后,他便被消耗致死了。”言及此处,熙兹埃尔不禁轻轻叹息,“也是因为这件事,多阿姆洛斯亲王一脉曾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接连不断派出人去伊姆拉缀斯求学。”
“你说的是那位天鹅港亲王的先辈与他的家人吗?”伊奥温忍不住问道。
熙兹埃尔点了点头,她比了个模糊的手势讲:“多阿姆洛斯亲王一脉有精灵血脉,虽然是许多年前的事了,但他们仍被首生儿女的福祉庇护。因而他们可以使用一部分精灵的魔法,虽然效果并不会像精灵那样出色,但依然能够祓除许多令诊疗院的医生束手无策的诅咒。不过后来战乱越发频繁后亲王一脉便不再去往精灵的领地了——他们更需要保卫自己的领地。”
伊奥温点点头,沉吟着思索一会后问道:“你说这些是想要告诉我什么呢?”
熙兹埃尔微笑起来,她像是很确信伊奥温听懂了她藏在言语中的线索:“您从中了解到了什么呢?”这仿佛目的达成的自得语气令伊奥温忍不住皱眉,她迟疑了片刻道:“我不喜欢拐弯抹角。”
“这不是我在说废话,公主。”熙兹埃尔语气温和地反驳了她,“这是您需要思考的东西——假使您想要弄明白自己的问题,您就需要从我的叙述中找自己认为合理的答案。”
年轻的洛希尔人不禁有些羞恼,但随即又觉得沮丧,她咬着嘴唇沉默了好一阵后试探着丢出了自己的判断:“你是想告诉我,刚铎的医疗和努门诺尔的记载其实是断层的?”
“您真是冰雪聪明。”年轻的医生笑着赞叹,随后她点了点头道:“您想得一点都不错,我们如今的医疗体系同努门诺尔,甚至同早期的刚铎相比都是断层的。具体从哪里开始,其实已不可考。我们仅知道,在首位船王塔栏农.法斯特图尔的时代,因他娶了一位黑努门诺尔人做妻子,而她行事诡异,做过不少残忍的事——这的确为人诟病,但也让诊疗院开始以动物做实验。虽然这看起来残忍,但它提高了草药的使用效率和一部分简单手术的成功率。不过医学逐渐被忽视是起源于国王阿塔纳塔二世的时代,彼时我国之强盛已是今人无法想象的程度,因而也就埋下了必定死于安乐的祸根。我们寻找目前现存的最早的人体解剖记录,其实只能追溯至大内乱之后。是以我们只能判断当时的医生虽然治疗人体,却并不知道人体真正的构造。”
伊奥温忽然抬手做了个停止的手势,她惊惧而迟疑地问道:“你说的解剖……是指把人像牛羊一样剖开吗?”
熙兹埃尔点了点头,她平静坦然地回答道:“我们需要知道人究竟怎样构成,如此我们才可以更好的治愈病痛。就好比如果不知道骨架长什么样,不知道人体究竟有多少块骨头,那么我们便无法判断骨折的严重程度一样。脏腑之间的疾病也是如此。”
年轻的洛希尔人脸色苍白地看着眼前的医生,熙兹埃尔起身为她倒了杯水后问道:“您还想听吗?”
“我从未想过医生是这样的工作……”伊奥温答非所问地低声喃喃。
熙兹埃尔坐下后又讲道:“我们并不解剖活人,也不以活人做研究——至少从目前的记录来推断,哪怕是大内乱的年代也没有发生过如此可怕的事。不过大内乱时代的确留下了许多详细的人体数据。”
“你所说的大内乱是什么?”伊奥温轻声问道。
“就是您理解的那个意思。”熙兹埃尔回答道,“我们的一位国王娶了北方人类做妻子,这件事令南方诸多贵族不满,他们认为王后短寿且并不高贵的血统会使国王一脉被玷污,不过国王在世时尚且一切平稳,但在王子继位后,内乱便开始了。那位王子名叫埃尔达卡,他继位五年后便被自己的亲族卡斯塔米尔废黜,并被迫流亡至罗瓦尼安。后来这位卡斯塔米尔也被称为“篡位者”。他统治刚铎的时间共有十年,这十年间有不少人被迫害与屠杀……我们猜测诊疗院中的人体解剖记录也来源于此事。”
“可是——可是那是和你们一样的人!这岂不是太过于不尊重死者!”伊奥温忍不住提高声调如此讲,“人是囫囵个儿来到世界上的,那就也该完完整整的走,怎么可以随意对待死者呢?”
“我们并不是随意对待。”熙兹埃尔正色反驳道,她的神情显得不再温和,甚至有些冷肃,但她的语气依然和缓:“我们尊重每一具被我们剖开的尸体。即便是大内乱的时代,每一次解剖记录也都有记录尸体的姓名,并且当时的医生在结束解剖后会在能力范围内恢复尸体的本貌,假使条件允许,他们会埋葬尸体。但如果不允许,他们也会将尸体焚烧后收殓好骨灰。”
年轻的洛希尔人好一阵没说话,她像是感染风寒似的轻轻发抖。“我不明白……你们究竟是怎么下得去手的……那是你们的同胞,你们的亲族。”
“这个问题其实至今也有争论。”熙兹埃尔回答道,“时至今日也有医生在争论是否我们应该继续解剖尸体——在埃尔达卡国王复位后,他允许了医学解剖这一行为,但仅限于罪犯的尸体。而在末代国王埃雅努尔在位时期,我们也被允许解剖死在刚铎境内的战俘的尸体,并且在那个时候起,诊疗院真正有了女医生。在那之前,女性在诊疗院仅被允许做护理工作。医学的发展是一件很难说清的事……在不解剖人体的年代,诚然人性的尊严得到了维护,但那时女人不被允许学习医学,就如同现在女人不被允许上战场一样。而且那时的医生不知道人究竟是什么样的构造。在大内乱的时代,无数无辜的人死去了,作为医生的我们剖开了他们的身体,将他们当作标本来测量观察,有些甚至真的被做成了标本保存。我们因此终于明白人的构成,诊疗院中的死亡率因此降了一半。从末代国王的统治开始,时至今日我们依然会剖开被处死或死于刑罚拷问的敌方战俘的尸体——有时我们甚至会去旁观死刑,以此推测大致的活体数据,而这些重要的活体数据则会被用于抢救危重病人,由此,刚铎的诊疗院成为了人类领地中医疗水平最为高超的地方——除了死亡、衰老、黑魔法导致的诅咒以及一部分我们至今尚未研究出对策的感染,这世上几乎没有刚铎的医生无法医治的疾病……听我说了这么多,您现在觉得医生是什么呢?“
女战士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女医生,她此时终于明白早先那种仿佛被熙兹埃尔一眼看透的穿刺感究竟来自于何处——她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这个想法仿佛烈阳刺穿云层,令那困惑伊奥温已久的事终于拨云见日。她仿佛浮出水面般深深地呼吸,她觉得手脚发冷,但后背却像贴了烧热的石头似的隐隐发烫,如同一只手正要把她推向什么。
过了许久后伊奥温从茫然中恢复过来,她笃定道:“你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你知道自己为什么留在这里。”
熙兹埃尔点了点头,伊奥温又讲:“对于我的问题,你有你自己的答案。”
女医生于是又点了点头,但她仍没有开口。
伊奥温明白她在等自己的答案,于是她咽了咽后回答道:“我觉得……我觉得医生的意义或许要取决于你看这个职业的角度。”
熙兹埃尔微笑起来:“您看,这就是您自己找到的答案。它符合您自己的逻辑。在知道这么多之后,您还好奇自己之前的问题吗?”
伊奥温看着她的棕黑色的眼睛,过了许久后沉默着点了点头。
“那么明日我会让马蒂嘉去给您找来几本书看看——或许先看一本《医学简史》就差不多了。这本书在院长那里,日后阅读时如果您有疑问,您可以来找我,或者直接找院长大人都可以。”熙兹埃尔如此讲道。
“你愿意把你留下的答案告诉我吗?”伊奥温避而不答的轻声问她。
“我留下的原因有两个——其一您比我更清楚,我不会离开自己的家乡。就如同您的族人也不会在末日来临前离开自己的故土一般。其二……其实就像战士不能辜负先辈留存的荣光一样。医生也有自己的功绩,之前的每一个医生做出的每一次努力让我们走到了今天,那么即使下一刻就要毁灭,我们也不能让千百年来的努力如此轻易便付诸东流。”熙兹埃尔如此回答道,“太多未曾留下姓名的前人为今日我们可以直接使用的成果付诸一生的努力……他们留下的不止是荣光,还有那些‘自有后来人’的希望。我们这些后来人不能让他们失望,更不能让如今仍信任我们的今人失望。假使说文化的传承是人类理想的希望,那么我们便是人类生命的希望。”
年轻的女战士有些茫然地看她,思索许久后摇摇头回答道:“我还是不太能理解。”
熙兹埃尔笑着摇摇头讲:“没关系。这的确是个很难理解的信念。”
伊奥温低下头拿起水杯抿了几口,忽然又想起熙兹埃尔先前的叙述。它们令她不寒而栗。她于是匆匆放下水杯道:“我想回病房了,你可以陪我回去吗?”
熙兹埃尔站起身回答道:“当然可以了。”她如同来时一般仔细耐心地将伊奥温领回病房门口,洛汗的公主拒绝了她想将自己送进屋里的意图。于是熙兹埃尔站在门口同她道别——但这一次没有行礼——“夜安,公主。时间还不算太早,您还可以休息一阵子。”伊奥温点了点头同她告别。
她浑浑噩噩关上门回到床铺上时忽然觉得十分疲倦,但依然觉得浑身发冷。伊奥温尽力单手用被子将自己裹紧,整个人蜷缩着,可她依然觉得自己的手脚冷得像冰。这个年轻姑娘难道比安格玛巫王还吓人吗?她忍不住在心里自嘲。然而想到熙兹埃尔的手后,她不禁哆嗦了一下,随即她紧紧闭上了自己的眼睛,以期睡意能够将她从寒冷中带出去。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惊恐于熙兹埃尔的叙述,伊奥温做了个奇怪的梦。她梦到诊疗院中空无一人,她独自在回廊间行走,过了许久后她停在一间屋子前。她不知为何推开了门,随即看到一个长长的案板,熙兹埃尔赤裸着躺在上面,面色灰败,看起来已死了。另一个穿着白衣的人站在案板后面持刀剖开了熙兹埃尔的身体,听到她推门便抬起头来。伊奥温随即惊呼出声——那是她的脸!
她吓得坐起身,从梦中惊醒。此时忽然有人敲门询问:“您还好吗?”
伊奥温听出来是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她看向窗边,发觉外面已是破晓,随后她稳住声音回答道:“我没事。”
接着那年轻女人又问道:“我可以进来吗,公主?”
伊奥温看了看自己身上,随后点了头,但又意识到对方看不到,于是她应了一声:“请进吧。”
来人推门进来,她的身上穿着浅绿色的衣服。年轻女人关好门后对伊奥温行礼道:“我是马蒂嘉,您出院前的白日看护都由我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