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返杨家小院,朱子曦第二次与郁昙碰面。
女人眼角的泪痕颇为显眼,紧盯着庭下舞剑的飒飒青年。
转头瞧见自家外甥牵一个小姑娘回来,一路关怀备至,郁昙震惊不已。
她满脸狐疑,不再去看徐兆行,无声注视刚跨过门槛的这对腻歪的小情侣,神色复杂。
徐兆行亦有所动,朝朱子曦走来询问状况。
得知朱子曦无恙,连笙又被村民以除魔之名抓去算天命,萧景闻随其同行。
院中四人不算熟络,并无话题可聊。郁昙见徐兆行准备离开,快速拽住他的胳膊,心一横,指着玄晖的鼻子大声吼。
“徐兆行,这是你儿子啊,你认不出吗!”
在朱子曦和玄晖的目瞪口呆、徐兆行的不变不惊中,郁昙有理有据地分析他们“母子”俩长相如何相似、性格如何相仿。
事了,郁昙不忘让玄晖开口喊娘。
玄晖黑沉着一张脸走开。朱子曦起身,不时回望,非常怀疑女人的精神状态。
“我觉得你和郁姑娘确实有几分相像,只是她瞧着年轻,怎么生出你这么大的儿子?”朱子曦疑惑问到。
自从亡夫临死前赠以仙法为护,郁昙容貌不改,不受魔族诅咒的拘束困于魔域。
她没有告知旁人缘由,胡诌是万花涧的灵草降世。不少魔族子弟因她的谎言扎根峻州,穷极一生找寻仙境的入口。
玄晖也受过这话影响。
“不对啊,百年来万花涧杳无踪影,打破过诅咒什么的更是闻所未闻。”朱子曦困惑。
“万花涧是真实存在的。今后若有机会,我会带你去一趟。”玄晖轻声笑道,“但所谓解除诅咒的灵草,估计早年在峻州大火中化作灰烬了。”
“是么……”
朱子曦仍有不解之处,玄晖耐心为她解答。
至夕阳渐垂,霞光洒在少男少女青涩的面庞,他们迎着落日携手同行。
*
桌上菜肴色香味俱佳,可惜大家看到徐兆行走出厨房,一个个都摇头叹息,不敢下筷子。
郁昙不太在意他人的视线,挑了徐兆行身边的位置坐下,端起碗开始吃饭。
察觉一众人等盯着自己不放,郁昙紧张地望向徐兆行,低声问:“你不是说多添一副碗筷不碍事的吗?为何他们看着甚是不欢迎我?”
徐兆行说明这桌菜不经他手,让众人安心吃便是。大家又见玄晖尝了几口青菜后面色无异,才肯动筷子。
杨梅杨柳两姐弟由开始的互相退让到后来筷子打架,将双标二字展现得淋漓尽致。
用完餐,郁昙想留下,徐兆行表示没有空房,她说不介意和他挤一挤。两人举止亲密,俨然一对老夫老妻。
为摆脱郁昙的纠缠,徐兆行紧急召集连笙一行人商讨正事,提议假成亲引蛇出洞除掉女鬼,以防未然。
他计划和连笙假扮新婚夫妻。此言一出,萧景闻拍案而起忙道不可,郁昙不遑多让,几乎快把桌子捶烂。
二人称愿代任新郎新娘,费心费力阻止连笙与徐兆行拜天地,尽管到时候只是走个形式。
“邪物狡诈,届时魔气萦绕、魔物环伺,萧道友无力反抗,不过徒增连道友的负担。”徐兆行略有停顿地看向郁昙,“郁姑娘修为浅薄,绝非邪物的对手,不可胡来。”
连笙赞成他的提议:“女鬼接连作恶,必不是善类,还是我与徐道友比较合适。”
郁昙不干,瞪了一眼连笙,一拍桌子起身,望向徐兆兴:“我修为浅薄?你可还记得我因何丧失修为?”
徐兆行眸光一暗,没有理睬这突如其来的逼问,反倒以命令的口吻给郁昙下发任务。
郁昙不依,把玄晖推到人前,自作主张决定给他和朱子曦筹备婚礼。
这下轮到连笙和玄晖反对了。
他们不愿意朱子曦涉险。
朱子曦摸了摸脸颊,拿不定主意。
她眉下一点痣,恰好符合女鬼的选人标准。
其实她也不怕女鬼及其背后之人。
染的弱点唯她一人知晓,无法告知连笙或旁人。倘若能叫师姐少受些伤痛,孤身入魔窟战恶徒,朱子曦心甘情愿。
可惜没人给她这个大显身手的机会。
徐兆行叹息道:“郁昙,别任性。此事并非你想象中简单,如若是连道友失踪,在下有把握追踪其所在,与诸位里应外合,一举歼灭。”
玄晖松了一口气。而郁昙被安排出钱出力给丈夫和别的女人筹办婚仪,顿时气血上头,当着众人面吐出黑血,昏厥晕倒。
徐兆行先玄晖一步扶住意识模糊的郁昙,占了杨柳的房间施救。
屋内无人,他解开女人的衣带,借着昏暗烛火查看早年留下的法印。
神圣的金光被黑气缠上,光泽略显黯淡。
“你不该强行进入魔域的。”
郁昙闷哼一声,努力睁眼看清眼前男子的模样。
数十年不见,心上人英姿不减,引得她心神荡漾。
“兆行,你终于找回我了……”她吻上男人的唇,忽而轻柔,忽而劲烈。
夏夜无眠,一团黑影映在破旧泛黄的墙壁上,随烛光摇曳。
徐兆行的情绪没有半点波澜。他抬手把人摁下去,垂眸凝思,只觉此事棘手。
象征仙人身份的法印本无法供外人使用,可他的那块如何能留在郁昙体内?
更头疼的是,受法印影响,多年来郁昙困于过去,对他余情难了。强行夺走法印可令她断情,诅咒反噬又会使她立刻丧命。
当初他下凡历劫,误入红尘,临死前给郁昙强加上这副镣铐,是他的过错。现要收回失物,他不能为一己之私罔顾对方死活。
即便此行他就是为取回仙印、重返仙位而来。
*
朱子曦才偷听半刻钟不到,便被玄晖拉走。
“不用担心郁姑娘,徐道友是好人,不会伤害她的。”
“我担心的是你。”
玄晖把朱子曦按在石凳上,语重心长:“我知道你定不放心你师姐,不希望她与妖魔交锋。”
“其实我也没那么担心师姐。她厉害着呢。”朱子曦明白玄晖的意思。
他曾见朱子曦挡在身前拦住苍牙的剑气,为救齐安、贾义,不顾自身安危与魔教作对。如今连笙欲独自迎战食人恶鬼,她怎会坐以待毙?
不过朱子曦相信连笙的实力和运气,解决一个梁染,根本不足挂齿。
瞥见徐、郁二人先后出门报平安,朱子曦小声说了句“好快”,转头望了玄晖一眼,捂着脸跑向连笙。
萧景闻不清楚徐兆行到底使出何种手段,竟能在半柱香的功夫说服郁昙转变立场,答应包揽之后一系列事宜。
这人不是被徐兆行的小人行径气晕了吗!
明日各有要事在身,短暂告别后,玄晖趁人不备轻啄朱子曦的侧脸,随后御剑而逃。
郁昙见状,有样学样凑到徐兆行跟前求一吻。徐兆行偷瞄连笙,不耐烦地推开郁昙,拿起一旁的扫帚开始打扫卫生。
烟尘拂面,郁昙咳嗽得厉害,愤懑不平地召出飞剑随玄晖离去。
送别时见今夜星光璀璨,连笙临时起意邀朱子曦观星谈天。
她为师妹介绍夜空繁星,由名称至典故,细致入微。
原本朱子曦听着有些犯困,忽见南方六星形如斗杓,记起相玉台开幕式的景象,好奇一问。
连笙莞尔,讲起这南斗六星,兴趣盎然。
南斗主生,南斗六星君受南极长生大帝管辖,掌世间一切生灵。
“天梁宫的延寿星君能为人延寿吗?”朱子曦瞬间清醒。
一根纤细的手指戳上她的脑门,她挠挠头,被连笙毫不留情打破幻想。
仙人各司其职,负责维持秩序,岂能随意施展权限破坏世间既定的法则。
生老病死是人间常态。世殊事异,时间不因某一人而停滞。
朱子曦有印象,按照设定,《忱星》中的“星”即指连笙。
她的师姐最终感悟大道飞升成仙,化作一颗明星守望人间。
“我懂了。”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天上星君无数,师妹这一时半刻能懂什么?”连笙感到困惑。
“那我往后会认真向师姐学习的。”朱子曦嬉笑着跳下房梁。
她才不通天文,只是理解了为何徐兆行能无所限制感知连笙方位。
就像朱子曦可以借门派玉牌联系师兄师姐,倘若连笙、徐兆行二人同是位列仙班,存在特殊牵绊,自然能够无视外界干扰建立联系。
这是不是暗示连笙今后会成为徐兆行的下属呢?
*
前段时间朱子曦负伤未愈,连笙让她乖乖休养,安排杨梅与之为伴。
朱子曦听杨梅倒苦水,村里的孩子们孤立她,央求朱子曦亲自出马,给这群小孩上一堂课。
见人就跑是吧,朱子曦大老远念起法诀,一旁的枯枝肃然起立,齐刷刷飞来,插在大道中央挡住前路。
众人一片讶异中,朱子曦从天而降,单脚独立于纤细枝条上,体态轻盈,恍若仙人降世。
杨梅和杨柳追上去,这群孩童的后路也遭人围堵,不得已允许杨家姐弟二人加入游戏。
其实他们的伙伴不过八九岁大,思想还未成熟,不辨善恶。孩子们模仿身边大人的言行,然后成长为那样的大人。
但是说到底,他们不过是一群懵懂、尚在学习阶段的稚子。
随游戏进行下去,朱子曦明显看出,至少半数孩子能够做到不区别对待杨家姐弟。
有大佬作靠山,这日杨梅没受人欺负,依旧难得欢喜。
她清楚孩子们为何接受自己,害怕朱子曦离开后一切恢复原样。次日,她又拉着这位厉害的大姐姐去给大伙变戏法。
先是“偷天换日”,召出乌云笼罩整片天空。当然,是朱子曦夜观天象,提前算到这个时间段会下大雨。
一张张雷火符窜上天际,在阴沉半空炸出绚烂焰火。
孩子们欢呼喝彩,少顷,轰隆雷声作响,他们四散奔逃,准备回家收衣服,杨梅张开双臂阻挡。
只听小姑娘一声奸笑,淅淅沥沥的雨落下,周围人淋湿了头发,她却浑身干爽,滴水不沾。
一个女孩大胆凑到杨梅身边,享受隐形伞庇护,接着招手喊来其他孩子。
可人一多,原本宽敞的空间变得狭小,其中有人不愿自己淋雨,偷偷推了杨柳一把。
不料人没推动,他反倒自个摔到雨幕边缘的泥地里,差点成了落汤鸡。
孩子们眼巴巴望着朱子曦,希望她扩大法术范围。
撑着不知从哪变来的油纸伞,朱子曦传授他们一句警语。
“积力之所举,则无不胜也,众智之所为,则无不成也。”
最早接近杨梅的女孩尝试留出空隙,突然发现雨幕有所变化。她牵起另一人的手,遮雨的屏障又向外延展一寸。
女孩立刻将好消息告诉同伴。他们放下偏见,手拉手围圈,不遗漏一人,集大众之力躲过暴雨。
雨后空气清新,天边一座七彩虹桥。
朱子曦收伞,缓步走上前,脚边冒出星星点点的小野花。
清风吹过面颊,像是一场初醒的幻梦,杨梅不曾料想到进展如此会顺利。
那些口出恶语伤人心的孩童洗心革面,排队向她道歉。杨梅快速原谅他们,重拾友谊。
后续几日,朱子曦仍然陪同杨梅与伙伴玩耍,夜间回杨家时,或是满怀鲜花、头戴草编花环,或是提着一篮瓜果时蔬,身后紧跟一群拥护者。
连笙少见师妹这般愉快,便由着她去。
这天,他们照旧在田间嬉戏。
刘小妹捧着一枝凤仙花,提出要为朱子曦染指甲。她十指泛红,想是私下练过手了。
“好。”朱子曦欣然应允。
双方微笑握手,朱子曦反制住女孩的手腕,质问其来历。
身侧灵力蓄势待发,若回答错误,女孩不怀疑自己会当场毙命。
手中的花枝变作利刃,猝不及防扎向另一只手。朱子曦加重力道,足以折断这只手臂,但她仅是移开位置,以防到真正的刘小妹。
几个回合的交锋过后,魔物不是她的对手,朱子曦顺利将其逼出,救下刘小妹。
捏碎了女孩后颈的银蝉,她才让杨梅接手照顾昏迷的伤者。
转头看向魔物,它笑眼阴寒可怖,嘴里不停发出吱呀声响,比枝头夏蝉更扰人心神。
刀刃再度幻化形状,入眼的是一截繁茂花枝沾染了殷红血迹,令它无比兴奋。
嘱咐杨梅等人一句捂耳闭眼,朱子曦拔剑出鞘,直指眼前魔物。
苍白火焰自血花中燃起,下一秒吞没花瓣,攀附上黑影人,焰色随之转为神秘莫测的黑。
任务失败,魔物仰天长啸,打算拼死一搏,没抗下少女一招。
望着涣散的黑雾,朱子曦心神恍惚。
她对璎说:“我好像忘了,这具身体容易吸引魔物。”
伤及身边人。
傍晚,她处理好刘小妹的伤势,给刘大娘登门谢罪。
小姑娘生龙活虎的,妇人并未多言,反而笑盈盈地给朱子曦塞各种农家土产品。
一直愁眉苦脸的朱子曦听刘大娘预备为连笙讲门亲事,余光瞥见角落里羞涩搓手的刘老弟,她忍不住笑出声。
杨梅忙放下手里的地瓜,大声嚷嚷道,他们老杨家还有个男娃呢,叫刘大娘别惦记连笙了。
刘大娘不服气,直勾勾盯着朱子曦。
“大妹子是叫映霜不?今年多大了?可有心仪的夫婿?”
刘家二老弟在一旁跃跃欲试。
大娘开口介绍对象前,朱子曦抢答到:“啊,我已经许了亲,回头定帮大娘问问师姐的意愿。”
“哦哦,是不是那位公子!”杨梅吐出地瓜残渣,“那天你们在院里——”
“大娘晚安,我们先回去了。”朱子曦用地瓜堵住杨梅一张伶牙利嘴,急匆匆把人拖走。
与师兄师姐会面,她说明来龙去脉,特地对萧景闻强调杨梅怀里那只大公鸡的由来。
瞧见师兄脸色铁青,计谋得逞,她做完坏事溜得比谁都快,生怕被逮着去归还物品。
鸡汤固然鲜美,朱子曦同时醒悟一些事情。
她体质特殊,从今以后必须注意和普通人交往的界限,否则招惹事端。
几日后,朱子曦独守乡间,抓住一个重伤未死的魔教徒,一脚把人踩进泥里,用剑将脑袋挑起,逼问他来历目的。
男人用于伪装的脸皮已经烧毁,嘴巴一张一合,没能说出有价值的信息。
身后袭来一道火光,朱子曦迅速闪避,分毫不伤。地上那人则是浑身燃起熊熊烈火,瞬间化为焦炭。
由于担心大火烧坏庄稼,朱子曦甩出符箓掐指捏诀,浇灭火堆。
也顾不上去看魔教徒凉得有多透,她找准偷袭者的方位,挥剑成虹。周遭卷起狂风为障,阻碍朱子曦的脚步。
耳畔传来孩童凄声哭喊,她施法止住风波,随即赶往岸边打捞落水儿童。
哄好嚎啕大哭的小孩并帮她找到亲人,朱子曦再回原地,拾起两枚青鸟的羽翼。
“赤绳早系,良缘永结。”
低沉男声深情款款,朱子曦皱眉,暗骂:“有病。”
之后照着男子的画像寻人,果真在村尾找到一户张罗婚事的村民。
王氏兄弟二人相依为命,四五十岁才攒着一份聘礼娶共妻,自然是兴高采烈,期待十足。
他们所居之处不过是两间四面透风的茅草屋。墙壁由泥土堆砌,已出现裂痕。朱子曦一手持剑,归云门令牌悬在腰侧,流光溢彩,威慑力不小。
王大放下没劈完的柴火,毕恭毕敬上前问候由来,一口一个仙子。朱子曦施法除去木凳上的灰尘,缓缓坐下,如实告诉他这婚不能结。王大闻之色变,直言自己和弟弟辛苦大半辈子只为给老王家留个后,她怎能歹言咒他们一家不得好死?
屋内陈设简陋至极,除了一张缺腿少角的破木桌、几条摇摇欲坠的木凳,再无他物。朱子曦忍不住问,这样的条件能否养活新娘和孩子。
被戳到痛楚,王大气急败坏,又忌惮她有剑防身,怒道王家不欢迎嫉妒人幸福的女人,请她速速离去。不久王二砍樵归来,朱子曦以为这人是个通情理的,再度说明前些天胡家的惨案,不料那人没什么担忧,道是刚好找上新妇娘家讨回聘礼、讨要赔偿,重新娶个更加貌美的媳妇。
王大拿起坏锄头与其争辩,必须娶个好生养的为老王家延续香火,王二则握着砍刀,坚持要年轻漂亮的小姑娘。最后他们不忘警告朱子曦,若是坏了他们的要紧事,他们定会找上朱子曦的监护人,一哭二闹三上吊逼她赔媳妇。
初来时展示法术、亮明身份是个多么明智的选择。朱子曦仗剑出门,不愿和两个不可理喻的人多嘴下去。
他们虽对朱子曦面露狰狞,但当朱子曦拔出剑,引水洗濯剑身血迹,水珠反射光芒刺人眼眸,王大王二怔愣了一瞬,立马关门谢客。
好在知道了新娘的出身,朱子曦赶去村子另一头。
路上她不禁细想,如果女方与男方沆瀣一气,执意嫁了女儿了事,她又能做什么?即便女方毁约,将聘礼归还,王家兄弟依然会找上其他人家的姑娘。
哪怕没有染的生命威胁,她也认为这不是一桩美事。
可她还能阻止别人繁衍后代吗?
到达李姑娘家,夜已深,却仍听见屋内连绵不绝的打骂声与啜泣声。
等到妇人骂累了回屋休息,朱子曦从屋檐翻下,向角落的织机走去。她轻手拍打那疲倦到失神的女子的肩,吓了女子一跳。
“嘘。”
来人面容清丽,气质脱尘,好似下凡的仙女,李四娘看呆了,停下手中的梭子,没来及擦掉眼角的泪痕。
“你是何人?来此做甚?”
“我……我是南极大仙座下大弟子天梁星君。听闻李姑娘婚期将至,特来祝贺。姑娘这是在赶至婚服?”朱子曦一通瞎编,李四娘倒是信了。
“仙子神通广大,既知四娘卜吉待嫁,岂不知四娘粗贱……配不上这锦缎。”
李四娘愁眉不展,朱子曦明了她的态度,问:“那四娘可愿随我一走了之,入仙门断绝俗世瓜葛?”
李四娘摇头,李家以织布为生,嫡传的云霞锦以稀为贵,一匹价值百金。自家门衰落,她亲娘去世,这门手艺逐渐失传,她幼时学了点皮毛,勉强养活一家老小。
前些年他爹娶了继室,家里添了两张口,她不得不日夜赶工,否则便会受爹娘责骂。上个月说了亲,他们加大压迫力度,恨不能榨干女孩最后一滴血。
四娘泣不成声,她有心逃离囚笼,可这世上哪有她的容身之所?除了嫁人相夫教子,她还有什么归宿?
何况她和朱子曦不同,她有一堆弟弟妹妹嗷嗷待哺,无法做到抛下一切寻自己的逍遥。
那是四娘朝夕相伴的亲人。
朱子曦哑然。
青羽化成的红线在指尖流转,像是找到了主人。朱子曦将其攥成一团收进衣袖,又从袋中取出一枚金簪,“我用这个买下你今后的织品,你只许为我纺线织布,可行?”
“这太贵重了,四娘不能收……”李四娘沉声婉拒,“仙子选中的,为何是我?”
朱子曦将王家兄弟的绝情话说出,李四娘无动于衷。她仅是叹惋,死后也会给家人招惹麻烦。
她撩动额角碎发,露出上部的黑痣,低声呢喃:“早有大师预言我此生坎坷,如此,也算是应验了。”
共和国前辈破除封建迷信是一件多么伟大的功绩。
“南极大帝有事请见,跟我走。”
丢下金簪,朱子曦在锦缎上留书信一封,告知李家李四娘仙缘不浅,她收了当看门弟子。
还说四娘已与王家兄弟礼成,舍弃婚约、辜负四娘者,余生无子。
不知道假扮仙人会不会遭雷劈……朱子曦把李四娘藏在手心,悄无声息带走,没惊动任何人。
这招用魔法打败魔法,实在是朱子曦不想和这群晟国老僵尸废话。
四娘蜷缩在朱子曦掌心,抓稳她的手指,不怎么反抗,异常乖巧。
闲谈中,朱子曦知晓李四娘年方二八,与她同龄。
方才见女子身形清瘦,脸色蜡黄,一双眼布满血丝,憔悴不堪。她当真以为四娘如王二口中那般是个年近三十无人相中的老姑娘。
她将四娘安置在伍昕处,顺便讲述了今日的见闻,思考在异世界推行九年义务教育的可行性。伍昕问她求染的红线一观,朱子曦在袖子里翻了半天,无果。
估计是赶路途中弄丢了。
时隔多日,伍昕忙里偷闲,找到合适时机约见朱子曦。
璇仪派不需要伍昕教导弟子武艺。身为二十一世纪名校毕业的高材生,她充分利用所学经济金融知识,掌管门派的财政大权,领导璇仪派走上富裕路。
窗外阴雨绵绵,炉上温着酒,伍昕提示朱子曦,哪怕是炎炎夏日也不能贪吃生冷,自己倒是往杯子里扔进几块冰块。
李四娘在璇仪派每日潜心钻研技术,似是将朱子曦那句“余生为她织布”的话当了真。
幸而四娘在此遇上几位兴趣相投的弟子,兴致冲冲地告诉朱子曦,或许有生之年能重拾李母的手艺,织出真正的云霞锦。
朱子曦鼓励四娘再接再厉,转头安慰起伍昕。
听到陌生人怀念亲人,伍昕鼻头一酸,亦被牵起思念之情。
“我忘记了那个整天在我耳畔唠叨的女人的模样。我当初嫌她烦,日日盼着逃离她……”
伍昕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情难自抑。
“还有那个男人,一天到晚就知道打游戏,菜得要死还硬要和我组队,害我掉段位……”
有些事记忆模糊了,却倔强地在她心底留下一道抹不掉的划痕,时刻昭示着她的来历。
酒过三巡,伍昕脸色红润,又斟满一杯,朱子曦摁住杯沿,劝她保重身体。
“他总夸耀说我智商不及他当年一半,但是绝对不允许有人骂我笨。”
雨点落进屋内,溅散到伍昕脸庞,让人难以辨别她眼角泛光的水痕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
“我真的好想他们。”
“可是我连自己的名字都忘干净了。”
朱子曦搂住伍昕,给予这思乡情切的女人一丝温暖。
半晌,伍昕呼吸逐渐平稳,抹掉眼泪,逞强笑道:“数百年来,我不曾提起往事,更不敢叫旁人怀疑我并非伍昕。我被人这么称呼,快把自己骗过去了。今日难得遇见可诉说心事之人,情绪难免激动了些,你别见怪。”
“嗯,可以理解。”朱子曦低头玩弄伍昕的手机,依然耿耿于怀,“为什么我不能带平板穿越。”
这部手机的时间定格在四月,伍昕离世那天。
微博的热搜一直是某某明星出轨被狗仔偷拍,朱子曦翻来覆去看腻了,尝试在设置界面改登自己的账号。
毕竟既忘了密码又输不了验证码,她本不抱有希望。
只是用户界面的头像变成熟悉的白色流泪猫猫头,她愣住了。
再看系统时间,她更加惊喜。
“八月了。”
朱子曦向伍昕展示新的微博热搜,某某动画开播收视长虹。
“怎会如此?”伍昕同样惊诧,“其他应用也能重新登录吗?”
接着,朱子曦逐一登上自己的企鹅、微信号等,发现确实可行。
“不过好像没什么实际用处。”
伍昕看到自己仍是一袭长袍,身居异世,失落感油然而生。
身侧朱子曦滑动光屏,突然递过手机。伍昕定眼一瞧,是《忱星》漫画版。
“我全订了,随便看。”
伍昕眉头一皱,原来不能直接搜原作,找换个名字的衍生作品就行。
“聂沛恩喜欢连笙?”她随意点开一章,差点没惊掉下巴。
这张熟悉中带点陌生的二次元脸,不看配字也能猜出是聂沛恩。
往前一翻,她脑袋短路了。
“湛妍成亲之日会出事?”伍昕认真攫取画面中的信息,“不对劲,湛妍脸上光洁无痣,不应落得这个下场。”
她抬头见朱子曦神色淡然,咽回未尽之言,义愤填膺道:“许是这女鬼一心害人不讲道理,前些天胡家公子就是一个例子。她丧心病狂到毁尸灭迹,当真可恨。”
继续浏览两页,伍昕拍了拍屏幕,气馁道:“加载不出了。”
“所以连道友最终消灭了女鬼,为湛妍和那些无辜丧命的人报仇……对吗?”她的手隐隐颤抖,几乎握不住酒杯,而眼眶依然红肿,没从先前的悲伤中缓过神。
“当然。”朱子曦斩钉截铁,语气中透着点骄傲。
收到这个答案,伍昕释然了,一把搭上朱子曦的肩膀,放声大笑,控诉妖邪作恶活该不得好死。
但朱子曦却听出一种对世间的留恋不舍。
怎么搞得跟要死的人是伍昕一样?
“你可是有女鬼的情报?”朱子曦小心翼翼问,“我没有说你勾结邪物的意思。只是璇仪派多年来拿这女鬼束手无策,若是她有什么保命绝技,希望伍道友如实相告,我不想师姐因此吃亏受伤。”
伍昕蹙眉凝望朱子曦许久,踌躇不定。
“诸位侠肝义胆,伍昕敬佩。待我再回去翻翻卷宗,如有线索,必将第一时间转告。”
“多谢了。”
伍昕强颜欢笑,劝朱子曦不必日夜忧思未来之事。
她连饮三杯冷酒,而后长舒一口气,起身至柜中取出一把木制现代乐器。
“这是早年我拜托一位器乐双修的小师妹打造的。”她有些哽咽,“虽然她已离世多年,坟头草比我都高了,可我总会梦到她缠着我学习弹奏的样子。她是个很机灵的姑娘,学什么曲子都很快……”
“节哀顺变。在这个世界,不是所有人都能修成大道获得长生的。”朱子曦替她擦掉眼泪,温柔安慰。
“我对一个新结识的朋友尚且这般不舍,我的父母得知我的死讯,又该如何面对呢?”伍昕讷讷道。
女人双目无神,静静在矮桌边坐下,翘起一条腿架起侧板,演奏一曲《小星星》。
这场演出磕磕绊绊,有许多弹错的地方。
最后一个音结束,伍昕放下乐器拿起酒杯,哂笑道:“其实以前我会的曲子很多,水平也没这么烂。”
“怎样才能送你回家呢?”
朱子曦咬紧下唇,低头继续尝试从手机里挖掘线索,意外点进相册。
伍昕晃着酒盏,满不在意,表示相册空空随意查阅。
突然,一阵男女欢爱声此起彼伏,充斥整个屋子。
由于朱子曦对电子设备略有生疏,反而将声音放大了不少。伍昕皱眉望去,伸手双击暂停。
最终画面定格在男人宽阔的胸膛。
富有且慷慨。
伍昕脸颊染上一抹薄红,轻咳一声:“都是成年人了,有点私生活很正常。”
如果是网站小视频,朱子曦不会多言。
可聂沛恩相貌出众身材精壮,她的八卦之魂熊熊燃烧。
“这不好吧……”
嘴角扬起的弧度明示了她的态度:城会玩!
“你情我愿的事,有何不妥?”伍昕清清嗓,故作潇洒,“作为过来人,我跟你讲呀,这男人还是年轻的好,精力旺盛,花样又多,早用早享受。”
这一顿虎狼之词完全刷新了朱子曦对伍昕沉稳正直的印象。
两人相视尬笑后,快速在这事上达成一致观点。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榻上无美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