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太子没错过晏笙骤然亮起的眼眸,此刻看着阿苏复又垂下头,心中陡然升起一种古怪的苦涩。
他刚才在看谁?
总之不是我。
废太子不作声地打量着被挡在垂落发丝后的眉眼,却见人突兀地抬手用力地揉着眼睛。
他不禁嘶了一声,抓着阿苏的手拍了一下。
“眼睛不要了?”废太子戳着阿苏的额头,却见人抬眸望来时已然红了眼眶,眼底的情绪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碎掉。
哭了?
他有些不相信,想也不想就凑近了捧起阿苏的脸,疑惑地望着仿佛已经下起大雨的眼眸。
晏笙露出一抹苦笑,目光落在废太子的脸上,脱口而出的是在现世未得机会讲出的疑问句:“对你而言,活着很痛苦吗?”
废太子收回手,无奈笑笑:“是的。”
殷无暝还是想死,在不灭天的时候是,如今在幻境里亦如是。
晏笙眼睫一颤,呼出沉重的气息,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重整情绪对废太子说:“真的是这样吗…”
重活一世,没人比我更想让你活,可如果留下来真的更痛苦,那我还要不要继续救你?
他想不明白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他发现自己其实也并没有那么了解殷无暝的故事。
一厢情愿想要报恩,却连具体要做什么都不知道。
“呃…”
早已开始破碎的道心在此刻复发剧痛,晏笙不禁捂住胸口艰难地弯下身子。
废太子察觉到他不对劲,赶在完全倒下前把人搂进怀中,可抬手瞬间,他才发现自己腕间的锁链已经断开,伤口也正在以极快的速度愈合。
这漂亮妖怪没死心呐。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善意打得猝不及防,抱着人一阵失语。
但还是,犹豫着抬手,轻轻拍了拍晏笙的背。
晏笙咬着牙,就着靠别扭的姿势抬头看向他,认真问道:“你就对这人世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
一个问题,他想问废太子,更想问陆离仙君。
他继续问着:“如果我能帮你复仇呢?我把那些欺负你的人都杀了,你想活吗?”
废太子与与晏笙对视着,久久不语。
直到晏笙以为看见了希望时,他才缓缓开口道:“不想。”
砰——
晏笙的呼吸停滞了三息,就连喉间都突然涌上腥甜,这一次他听见道心彻底裂开的声音。
他咽下涌进嘴里的血气,不甘心地抓着眼前人的衣襟,绝望地看着殷无暝向他望来怜悯慈悲的眼神。
如果你不想活,那我重活一世的意义在何处?
如果你的恩我报不了,那我的因果道从何而起?
能不能不要这么残忍,他狼狈地摇着头,身体在急喘中控制不住地颤抖,再开口时终究没忍住哽咽:“为什么?”
你的逍遥道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殷无暝听着他话里的坚持,忍不住偏头笑了笑。
“如果你早两年来问我,也许我会告诉你我想活下来,我想出去看看这个天下到底有多大、陆地的边缘到底是什么模样、传说中的仙山上到底有没有神仙。”
说着说着,他的视线落在满墙的“死”字,含笑的眸子瞬间没了颜色。
“可是晚了,明白吗?”
从“太子殿下”变成“逆犯”的日子太无聊了。
有人想他死又不敢弄死他,有人想他活又不愿他真的掌权成为一个独立的君主。
没人知道,他也很想说:其实我不想留在这里的。
现在的他太累了。
什么太子,不想当;什么皇位,没兴趣。
迟早有一天会死的,现在只不过是在等待而已。
他怅然收回望着窗外月光的视线,转而看向还低着头坐在他身边的人。
想收回被阿苏拽着的手,可敌不过妖的力气,于是只能作罢。
“别白费你的法术了,不值得。”
晏笙却摇摇头,紧紧拉着殷无暝的手腕不放。
灵力不要钱的输给殷无暝,几乎是要替人洗髓炼根的程度。
“阿苏,你听我说…”
“我不听!”晏笙一声怒喝打断了殷无暝未尽的话,他抬眸望着殷无暝森然灰颓的眼眸。
千千万万句,到最后只剩下向前一扑紧紧抱住眼前人。
与此同时,九尾狐从识海中跳出,隐匿身形站在殷无暝身后把人护在了身下。
一前一后,呈包围相护的姿态。
殷无暝挣脱不开,凡人与妖族的力气根本不是一个量级,他只能无奈地扯扯嘴角,垂下手说:“何必呢?”
可话音刚落,怀中人陡然松了力道。
他慌忙接住滑落的人儿,惊诧地看着刚才还生龙活虎的妖此刻苍白着一张脸,紧闭双眼嘴角溢出星星点点的红。
“阿苏?阿苏!”
晏笙已经听不见他的声音了,此刻道心破碎的疼被幻境钻了空子,把他拉进了属于青州世子的回忆里。
那一年,青州世子在明华殿内枯坐。
冬日鲜有大雨,如珍珠般的雨点砸进他还没来得及关好的窗里,连带着他晒在日头下的书也被雨水浸湿。
慢慢地,墨水被晕开,就像是文字在哭泣。
他急忙跑去救书,许多都成了废纸一张,正在难过时却发觉有人正站在门外廊下避雨。
他瞧出来男子身着是太子服制。
晏笙猛地跪倒在地,拜呼:“参见太子殿下。”
“起来吧。你是谁?为什么本宫从来没见过你?”
“臣是青州王之子,晏笙。”
殷无暝听过这个名字,却还未正式见过这个前些日子刚抵京的质子,不免好奇。
“世子?抬起头来。”
晏笙缓缓抬头,他不能抬眼正视太子真颜,于是视线干脆落在脚边被大雨打下的残梅之上。
却不想太子语出惊人:“公子模样真好看…只不过,有人在欺负你?”
而后,他毫不避讳地甩了甩手上的雨水,转过头说:“雨如此大,下人们都不知道来帮你。”
自然不会帮的,晏笙是人质,天然与中州皇宫中的人处于敌对地位。
太子未有继续纠结方才的话题,又问:“公子喜欢读书…”
“圣贤书,只因下人势利便被毁坏,实在可惜,是吧?”
那日寥寥几句,以许多尸位素餐的下人被惩戒的结局落幕。
本来不该有后话的。
直到太后的千秋宴上,他坐在宴席末尾,得到了太子赠与在座每人一份的书卷。
他触得书页内薄薄小小的纸张,以及夹在里侧的一朵花。
【青州的早春已经到了,听说有漫山遍野的桃花,多谢世子当日借我宝地避雨】
“你说,云为什么会说话?”
那时跟在他身边的小厮听不懂,只道:“您说什么?”
晏笙笑笑,在觥筹交错的喧闹声中偷偷看向男宾宴席的最前方。
他自小便不受宠,记事起就知要被送来中州的宿命。
而云不说话。
云也不知道,其实就算在青州的日子里,他也没闻过桃林香。
它们只是轻轻路过带来春雨,再渐渐远走而已。
正如太子忘了桃花,殷师兄忘了知微花。
那一年那一面,之间隔了太多只他一人守着的因果。
质子有青州的桃花,而狐妖也曾经得到过一朵知微花。
那是他与殷师兄的第二次遇见。
林中,下山历练的弟子们四散执行任务,而他得到的试炼便是寻得知微花并带回。
他向来对草药无感,无论有多么认真去听也记不住一点,拿到这个任务头疼了很久。
最后是坐在路边,临阵磨枪翻了好久的草药书才找到了说明。
“山间多蛇之处,常有知微草…色明黄,可解大多蛇毒。”
那日,殷无暝就躺在树上睡觉,正巧围观了他被蛇群围攻时的场面。
“您…您为什么要帮我这个妖?”
【小狐狸,你信不信我其实来自另一个世界,在那里没有妖没有仙,大家都是人。】
“啊?”
【好吧,说笑而已,我不在乎你是不是妖,只知你是跟着我们几个师兄师姐出来历练的师弟,我合该保证你的安全。】
【况且我也没帮你,刚才的蛇群早就被你自己打跑了,我只不过是扶了你一把而已。】
“好吧。”
“仙君…请问,您知道知微花在哪里吗?”
【知微花么?】
陆离仙君直起身子,抬手竟然就这样凭空在掌心变出了一捧知微花递到了晏笙的面前。
【我路过时看见觉得好看就摘了,正好你需要,拿去吧?】
【对了,仙君这称呼太遥远了,试试看只叫我师兄吧。】
山间清风徐来,那明黄色的知微花在殷无暝的手中缓缓摇曳。
晏笙愣愣地看着就这样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知微草,又傻傻地盯着殷无暝弯下腰对自己笑着的眉眼。
“谢谢…师兄。”
第二次遇见,他还是那个好人。
那一天知微花在他手中晃晃悠悠,轻快极了。
可是眨眼间上天降下大雨,一地的血却怎么也洗不干净。
跪在地上的人披着满是血污的破烂衣裳,浑身隐隐能见白骨的伤口处还绕着挥之不去的雷电荧光,累累青丝垂在脸侧,只露出苍白如纸的嘴唇。
还未等他走到跟前去,晏笙就意识到——
这是一具死尸。
死得透透的,绝无生还的可能。
鼻端嗅得熏天的血腥味,伸出的手反复颤抖,怎么也寻不得一处好的地方落下。
“师兄?”
无论他怎么去唤都没人应他,这躯壳里的魂魄,大抵都已早早过了鬼门关,此时正在渡忘川河罢。
跪在尸体前的晏笙缓缓低下头,他几近是模糊着双眼从怀中找出一朵黄色小花的。
他捏着花,先给人施下好几个净衣咒。
“那年,只有你一个人信我,”晏笙苦笑着把知微花轻轻放进殷无暝的掌心,就着交握的动作拢住殷无暝冰凉的手指,继续说道:
“这一次,我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