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鄞如今不太轻易让慕容璟和做什么,非但不再让他外出,连画也不太敢让他画了。
即便慕容璟和并不拒绝他的任何要求,但是到目前为止,他让慕容璟和做的事,基本属于尝试一项排除一项。
慕容璟和于是在他书房里清闲得更为心安理得。
李承鄞逐渐开始有点焦躁:堂堂豊朝,竟是没有一点他慕容璟和感兴趣的东西了吗?
慕容璟和正在佯装专注实则放空地研墨。
这方墨名为竹醉,是今年新贡的珍品,如今被慕容璟和拿着在砚台里打圈儿,已经磨去了小半截。
“慕容璟和。”李承鄞的目光落在慕容璟和的脸上,他沉吟着开口:“近来有一事,我在斟酌。”
慕容璟和很敏锐地领会到了这个没话找话的开场,于是放下墨,摆出一副认真聆听的样子。
“何事?”
“太尉赵晋襄与丞相宋怀都是我朝肱股之臣,他二人一文一武各成一党,门生众多,如今,宋怀的门生,户部侍郎杨瑞被兵部参了一本,说他收受贿赂,太尉在朝堂之上要求严惩杨瑞,杀之以儆效尤,但宋怀却想保他,杨瑞收了监,此事争论不下,尚未有定夺。你觉得,此人该不该留?”
慕容璟和没想到他这事竟真的是正事,不由得微微一愣。
他在李承鄞眼里看到了一丝试探,但在极短的迟疑后,他决定迎合这试探。
“若我是殿下,必定出面保下此人。”
“为何?”
“既然他二人势大,他们的关系便不能密切,这个人活着,他们两派之间,就定然会有矛盾,他们嫌隙越深,皇权便更稳固,殿下也少了权臣结党之忧。”
他顿了顿,又道:“他们既是肱股之臣,殿下来日登基,此等要职,要轮换成自己人也非一朝一夕之事,必然还有倚仗他们的时候,既然他二人势大,殿下也不便站在他们任何一方。他们如此争执,殿下若要立威,可以找个中立派开刀,震慑两党之余,也让他们知道,殿下不是什么施行仁政之人。”
李承鄞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慕容璟和,你很懂制衡之术。”
“生于皇室,耳濡目染罢了。”
李承鄞的手指在桌面轻扣:“还有一事,睢京此前贪腐成风,税收收不上来,财政亏空很大,我有意要治理,但派下去的人畏首畏尾,总回禀说当地官商联合一气,施展不开,依你看,应当如何?”
慕容璟和道:“派下去的人畏首畏尾,那就处置了这人换一个,若是再瞻前顾后,便再换一个,豊朝满朝文武,我不信就没有一个硬骨头。找几个硬茬开刀,剩下的,自然迎刃而解。当然,也不必刑罚过于严苛,自愿补足的,便可以轻拿轻放,这对于那些官绅,虽然伤筋动骨,也不会是活不下去的大事,最多也就是不满,不至于引起什么影响朝局的大风波。”
他稍稍停顿,最后叹了口气:“不开这个口子,苦的永远是百姓。”
李承鄞微微皱眉,好笑道:“慕容璟和,你竟会说百姓二字?”
这话从人屠将军嘴里说出来,实在是讽刺。
慕容璟和意义不明地地笑了笑,没有应声。
李承鄞的目光上下审视过他,突然道:“以你的才智,做本宫的侧妃,是屈才了。”
慕容璟和沉默了片刻,抬眼回望于他。
“我也可以不止做殿下的侧妃。”
他知道李承鄞在试探,但他也想探一探李承鄞的底线。
李承鄞唇角泛起一丝冷笑:“是吗,那爱妃想做什么?”
慕容璟和一时没有开口。
他看到了李承鄞眼里的威胁。
没有藏拙,虽是故意为之,但以他的身份,哪怕透出一丁点的野心,也可以招来帝王的猜忌,皇权不会允许任何的人和事有一丝脱离自己掌控的端倪。
这是他第一次在李承鄞眼里看到这样的冷意,不过无妨,信任这个事情,本就不是一蹴而就的。
他勾了勾唇角,笑容里带了一点安抚:“自然是殿下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这样明显的退让,仿佛才消减了些许李承鄞眼中的寒意。最终李承鄞望过来,报以他一个状似宽和的微笑。
这日午后难得的有些阳光,树枝上的薄霜融了大半,只有背阳的地方还留着些许素白。
慕容璟和坐在廊下,手里是他这几日新做的一个小弓弩。
这几日他做得专心,离开床的时间多了些,秋离还十分惊喜,不住地夸他勤勉。
他把玩着这小玩意儿,一面估摸着时辰:他昨日邀李承鄞此时过来下棋,该是快到了。
不多时,院落一隅便有鸽子飞出,在他眼前掠过,仿佛要冲入云里。
慕容璟和扬起手,弓弩瞄准了鸽子,嗖地射出一箭。
那鸽子应声落地,啪的一声,没了声息。慕容璟和放下弓弩,起身过去捡起鸽子,又抬手解下了那鸽子腿上的信纸。
很快王骐便从角落里跑过来,几乎气急败坏:“你,你为什么?!”他一把抢过那死鸽子,又伸手要来抓那信纸,被慕容璟和一扬手避开了。
慕容璟和微微一笑道:“不好意思啊,我时常看到有鸽子自院中飞出,一时好奇,便打了下来,这是你的吗?”
他一面说,一面展开了信纸。
只瞟到开头几行,已经可窥全貌:慕容璟和在豐朝所受非人,太子对其多有折磨,病中也毫不顾惜,任加凌辱。
王骐急不可耐,正要再次上手来抢,不远处突然有宫人通报:“太子殿下驾到。”
这一声如同惊雷乍起,王骐大惊失色,回头看到李承鄞已经步入了院中,情急之下,只能猛地把死鸽子藏入袖中,退了两步,对李承鄞低头行礼,一边不安地瞟向慕容璟和手里的信纸,慌乱得气息都急促起来。
李承鄞也看到了慕容璟和手里的纸,他微微挑眉,好奇道:“你拿的什么?”
慕容璟和慢条斯理地将信纸折了起来:“是我刚才画的画。”他顿了顿,又上前了两步,将折起来的纸往李承鄞面前一递,似笑非笑道:“正画了一半,殿下是要现在看,还是等我画完了再看?”
语气里不知怎的就带了点轻佻。
李承鄞的眼里顿时跃入些许赧然,他略有些心虚地环视一圈,又压低了声音对着慕容璟和道:“慕容璟和!”
这语气虽然带着点教训的意味,却又似乎有一些别有意味的暗流涌动,太子殿下所为何来宫人们早已心知肚明,很快就默契地一起退下了。
慕容璟和笑着顺势将信纸放入了袖中。
王骐不得不跟着宫人们退下去,一面走,一面不安地轻微回头,余光看到慕容璟和附到了李承鄞耳边。
他的声音略带调笑,随着风隐约地传过来。
“正有些细节不知怎么画才好,殿下过来了,正好可以......指教于我。”
王骐不敢再耽搁,快步退了出去。
李承鄞逗留了一个时辰有余,等李承鄞一走,王骐便迫不及待地闯了进来。
慕容璟和披了件狐裘斜靠在榻上,见他进来,心知肚明地笑了笑,随即从散落在床的衣衫袖子里抽出那信纸递了过来。
“你这鸽子,也过于显眼了,且如此频繁,你不怕被人发现吗?”
王骐伸手接了过去,他打开信看了看,略有迟疑,仍然问了出来:“你知道我是陛下的人,为何还要替我遮掩?”
慕容璟和笑道:“私传书信,若是被太子发现,你这条命不要了?”
王骐怔了怔,随即疑惑道:“可我要是死了,不就没人监视你了吗?”
慕容璟和叹了口气:“没有你,也会有他人,我不过是帮我自己罢了。若是你叔父收不到你的家书,岂不是我的错漏,威北军上百家眷,陛下万一杀人泄愤,我不敢赌。”
虽然这场戏是演的,但这理由却是真的。
他在王骐眼里看到一丝动摇。
慕容璟和挥了挥手:“行了,今天太子也不会再过来了,你也没什么好再监视的,下去吧。”
王骐欲言又止,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也没说出口,他将那信纸小心地收好,转身出去了。
慕容璟和望着那迟疑的背影,良久,低低地冷笑了一声。
他其实并不担心李承鄞看到信,这本就是李承鄞能猜到的事,哪怕是他真看了,他也有把握,用一些凄风苦雨的戏码保下王骐,更何况,他笃定在外人面前,李承鄞是绝不会打开那所谓的春宫图的。
王骐这样的年轻人,要收揽笼络,总要慢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