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璟和拢了拢毛领,隆冬时分,哪怕是烤着火,依然觉得骨头缝里是冰的。
李承鄞已有许多日没来,想必是近来朝堂之事颇为棘手,太子殿下也无暇他顾。
他略有耳闻,据说是西部的苍州爆发政变,苍王驾崩,幼子继位,无奈新王还是垂髫小儿,势单力薄,几个王爷早已对王位虎视眈眈,一时之间起兵的起兵,逼宫的逼宫,把这小侄子架在火上烤,恨不能立时将他生吞活剥了,好让王位落入自己手中。几方势力互相厮杀,局势早已乱成一锅粥。
苍州与豊朝也算是多年宿敌,为了争夺边界的商贸重地束桑,多年来一直战事不断,直到前两年,双方为了休养生息,才稍有平息。
如今苍州乱成这样,李承鄞主战,觉得此时正是西征的绝佳时机,如果能够一举平定苍州,边境的百姓也可就此安定,免了战事之苦。
但满朝文武却多是反对,以李承煦为首,都认为没有必要去趟这趟浑水,好不容易平静两年,若是再起烽烟,不免劳民伤财,于国祚有损。
一时之间朝野上下争论不休,皇帝尚未拍板。
其实他知道李承鄞为何主战,除开那些百姓安定、肃清边境之类冠冕堂皇的理由,李承鄞的私心或许更重。
李承煦近来势盛,与朝中几位重臣又有越发亲近的苗头,李承鄞也难免不为自己打算。若是此时他能平定苍州,这不世之功会让他的太子之位更加稳固,再也不用担忧八皇子的威胁。
但要成此事也并不容易,单是朝野上下反对就是巨大的阻滞,如果坚持西征,赢了还好说,若是输了,那他太子的权威便不值一提,到时地位只怕会更加不稳,东宫之位会不会易主,便真的难说了。
李承鄞心烦也是正常的。
再过了几日,听说李承鄞费心争取,终于让皇帝同意他带兵西征。
但仿佛上天也在跟李承鄞过不去,这个当口,西南的宁晁又出了岔子。
宁晁与苍州相邻,素来依附苍州,此时叛乱,定然是听到了豊朝打算出兵的风声,未免豊朝平定苍州后威胁到自身,干脆立时反了,以此威吓阻止豊朝出兵。
宁晁前的肃州便是最大的驿道,西征的粮草必经之路,若是被宁晁控制,会直接断了西征军的粮草供应。
李承鄞于是又要多一层顾虑:如果坚持西征,也势必要分兵平叛。
由此朝堂争议又起,反对之声更甚。
李承鄞过来得毫无征兆。
他面色不虞,见了慕容璟和,第一句话便是:“本宫要亲自领兵西征。”
慕容璟和还没有来得及反应,李承鄞便又接了一句:“怎么,你觉得不应该?”
这是一个预设了慕容璟和立场,并且不太友好的找茬式问题。
慕容璟和知道他心情不好,没有跳进他的预设里,只是站起身,替李承鄞倒了一杯茶。
“没有,我觉得此刻,殿下更应该要出兵。”
李承鄞的脸色这才稍有缓和。
这段时间他身边反对的声音太多,一个人力排众议地撑着,巨大的压力如同泰山压顶,让人喘不过气来。即便是要找人倾诉,他也要确定面前的人是跟他站在同一边的,才肯继续下去。
“为何?”
“没有比此时更好的时机了。就近看,若是能够就此平定苍州,这不世之功,可以让殿下太子之位稳固。放远看,虽然此战所费甚巨,但对豊朝的百姓来说,若能功成,一时之费,换取边境长远的安稳,也是好事。”
李承鄞沉默良久,长长地吐了口气。
慕容璟和总能说到他的心坎上,在前朝一面倒的风向里,能听到这样的话,几乎是能引为知己的程度。
他叹了口气:“是啊,天赐良机,天时地利,只缺人和。”
“殿下是担心无人可用?”
李承鄞道:“宁晁叛乱,自然是要派兵镇压,但薛逊他们本就不赞成西征,且他又是李承煦的人。本宫不是担心无人可用,是怕即便让他们去了,他们也不会尽心。作战最忌犹疑,一旦他们存了私心,只怕都是败局已定。如果后方失守,那我西征的将士怎能安心作战。”
慕容璟和闻言怔了怔,一时没有出声。
李承鄞长久地没有听到他的回应,他转头去看,发现慕容璟和面色发沉,似乎是盯着面前的茶盏在出神。
“怎么了?你发什么呆?”
慕容璟和伸出手,手指缓缓的在杯盏上摩挲,他似乎想了很久,才终于开口。
“殿下,我也可以带兵。”
李承鄞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慕容璟和此时倒像是下了某种决定,神色里的思虑和迟疑都淡了下去,他抬起头,直视李承鄞:“殿下,我可以带兵。”
李承鄞这时才听明白他在说什么,但明白之后,第一反应却是可笑。
“荒谬。”他满眼不可置信,“慕容璟和,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殿下还有其他可用之人?”
李承鄞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你知道自己的身份吗?没有可用之人,本宫也不可能用一个敌国质子。”
慕容璟和略过了他话语里的恶意,只道:“殿下,从前我带兵之时,收复边塞三州六郡,未尝败绩。”
李承鄞死死盯着他:“慕容璟和,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凭什么觉得,本宫会让一个敌国质子带兵?不,你甚至不是质子。”
慕容璟和垂下眼睛,叹了口气:“的确是。”
李承鄞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眼里已经多了警惕:“你这样的身份,又为什么执意想要替我豊朝带兵,你有什么目的?”
慕容璟和看出了他眼里的戒心,也并不打算隐瞒他,只是坦然一笑:“殿下不是问过我,为何会愿意来豊朝?”
“从前追随我的众多部下,他们的家眷被我大哥扣在大炎,作为控制我的人质。他们都是老弱妇孺,受困在天牢里,已经吃尽了苦头,且他们本是无辜百姓,因我之过,才会遭受这无妄之灾。我想救他们,可我如今,不过是丧家败犬,什么也做不了。若我可以助殿下平定苍州,殿下功成之日,能否借兵给我,帮我救人?”
李承鄞沉默片刻,嗤笑道:“慕容璟和,算盘打得真好。”
“不算,我对殿下没有隐瞒,是恳求。”
李承鄞眼里都是冷意:“事关本宫大业,你觉得我会把如此重要之事,交到一个敌国弃子手上?”
慕容璟和叹了口气:“是啊,我也在想,我还能有什么把柄,可以交付到殿下手上,好让殿下信我。”
李承鄞冷冷道:“不用想了,本宫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你所求之事,绝无可能。”
他拂袖而去。
是夜,更深露重,有侍卫第三次进来通报:“殿下,慕容璟和在外求见。”
李承鄞笔锋一顿,随即道:“不见。”
侍卫有些迟疑:“可他已经在廊下站了两个时辰,一直没走。”
李承鄞沉默片刻,道:“你去告诉他,本宫不会见他,也不会改变主意,让他回去吧。”
慕容璟和怕冷。
十年前那场变故之后,他的身体有一个断崖式的衰败,好像自那之后,他就格外地惧怕寒凉。
的确是没办法不怕,一冷,他断过的腿就开始肿胀疼痛,风寒就一而再再而三地找上门来,让人形容枯槁,缠绵病榻。荆北苦寒之地,他呆了十年,其间因为冷吃过的苦头不计其数。
可此刻,他站在廊下,却对这冷有些麻木。
他的脑子在高速地运转,许多东西在心里纵横交替,几乎繁杂到连冷也可以忽略。
这几个时辰里,他想了无数种说服李承鄞的理由,但到了最后,看着紧闭的宫门,又觉得一切都很虚妄。
这个寒夜,足够他想清楚很多事。
君心如铁,他在慕容玄烈身上见识过,在慕容乾身上同样见识过,李承鄞也不会例外。
没有人可以威胁皇权,任何的理由都不足以取信李承鄞,让他赌上他的储君之位。
除非,自己对他没有任何威胁。
他的衣衫已经冷透了,寒风从缝隙吹进去,竟也没有引起身体明显的应激,他全身像是雪堆成的,早已没了一丝暖意。慕容璟和有些出神地想,可见无论冷暖,时间长了,或许也就习惯了。
许多的往事,许多的故人,在这个时刻浮现在心头,他心绪起伏,百感交集,到最后,却只剩下愧悔。
他一直觉得自己不能死,也没有资格死,他的责任未竟,威北军将士的冤屈尚未洗清,还没能替他们沉冤昭雪,他得活下去。
可说到底,这一切,都抵不过性命。
他不能错过这样一个救出他们的机会。
他们都活着,才最重要。
天边慢慢地显出了晨光,慕容璟和终于释然地笑了笑,他缓慢地动了下僵硬的双腿,转身走了。
清晨时分,李承鄞走出殿外,竟看到廊下依然站着一人。
他有些惊讶,早些时候,侍卫禀告说慕容璟和已经走了,他以为是慕容璟和放弃了,谁知他竟然又过来了。
惊讶之余,也不免有些无奈,李承鄞苦笑道:“去而复返,慕容璟和,你要做什么?”
飘散的晨雾里,慕容璟和的脸色白得像雪,整个人仿佛要被凛冽的寒风飘散。
但他的神色却格外平静,平静到不符合李承鄞原本对他此时状态的设想。
他上前了几步,到了李承鄞身前。
“如果我可以给殿下一个信任我的理由,他日我若有军功,是否可以换殿下助我救下那百条性命。”
李承鄞有些疑惑地皱紧了眉:“什么意思?”
慕容璟和笑了笑,他伸出手,掌心里有一个小巧的药瓶。
“我大炎有一毒药,名为墨脉,种下此毒之人,若无解药,断无生机,我正好有一颗。”
李承鄞面色一沉:“慕容璟和,你来我豊朝,还带着此等毒药?”
慕容璟和微微一笑:“殿下放心,这不是墨脉,这是延缓墨脉之毒发作的药。墨脉之毒,我已经吃了。”
李承鄞一惊:“你说什么?!”
慕容璟和把药瓶放到了他手里:“殿下不肯同意我领兵,不过是怕我有二心,如今我的性命掌握在殿下手里,殿下可以放心了。此次出兵宁晁,若我赢了,自然皆大欢喜,若我有异心,殿下大可以不给我解药,将死之人,也成不了什么事。如此,殿下也不会有损失。殿下现在就可以招太医来替我诊脉,并检查此药,看看是不是的确如我所说。殿下还可以让侍卫搜查崇明殿,我绝没有再私藏任何解药。如今,世上只有这一瓶延缓毒发的药,再没有其他了。”
李承鄞用了很长时间才消化了他这番话,一时间又是惊愕,又是匪夷所思:“慕容璟和,你疯了吗?!”
慕容璟和淡然笑道:“殿下担心其他人领兵会不尽心,但是殿下,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因为我没有退路,哪怕是为了自保,我也会不顾一切去赢,殿下可以放心。”
李承鄞脸色越来越铁青,他感觉自己几乎要愤怒起来:“你知不知道此行有多凶险?我既要西征,朝臣那么多人反对,兵力本已不足,即便是分兵给你平叛,也是以寡敌众,九死一生,你就那么想要领兵上阵?!”
慕容璟和凝视着他:“殿下知道我想要什么。”
李承鄞一时语塞。他其实清楚,若非如此,他根本不可能信任慕容璟和,但慕容璟和如此决绝,没有留下任何余地,这样的行事手段,又着实让人心惊。
慕容璟和依然直视着他,眼神未见退缩:“自然,无论殿下允不允许我去,墨脉我都已经吃了。若是殿下执意不允,我便只能在宫中等死。”
他稍稍停顿,随即撩起下摆,对李承鄞跪了下去。
“求殿下开恩,允我带兵。”
这是慕容璟和来豊朝这么久以来,第一次以这样低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
李承鄞怔在原地,一时间心绪翻涌,竟说不出话来,他沉默良久,最后只喃喃道:“慕容璟和,你真是个疯子。”
慕容璟和没有应声。
李承鄞看着他:“你就那么不在乎生死?”
慕容璟和长叹了一口气。
“我只是不想死在这深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