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做过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有家有房子,有香喷喷的饭菜和年轻的父亲。那时他并不痛苦,笑脸常在他的脸上浮现。他的大女儿还未嫁,小女儿总会在听见摩托车的声音就下楼接他,然后嬉戏打闹着上楼吃饭。
北桥八岁时,她也只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她家在居民区有一幢房子,据说那栋房子来的并不容易。他的父亲是一个高中毕业的普通男人,拿着兜里的几十块钱到城市打拼时也才十六岁,那年他也学会了抽烟。他在城市什么都干过,去饭馆帮忙,到广州学过厨师,后来又回到了家乡的城市做起了烟酒批发,八九十年代家乡的城市其实还算不了市,只是相比农村更加热闹与拥挤。
路边到处都有像北桥父亲一样到这里打拼的人。城市中有一个地方叫作柯鸿坡,就是这些人的聚集地,他们白天开着店铺做生意,晚上就关掉铁帘门回家休息。北桥的父亲叫北绍平。那里也有很多像北绍平一样没钱租店铺就自己支了个摊子做买卖的。北绍平最穷苦的那一年连三块钱一张的铺都睡不起,只能去朋友家借宿。那里地上常有积水,空气里满是潮湿的味道,房顶是青瓦堆的,上面长满了苔藓。扔垃圾的地方距离他住的房子只有十三米,那里满是恶臭围绕和蚊虫飞爬。一到下雨时,北绍平居住的地方就会漏雨,雨后还会飘来阵阵垃圾的恶臭味。他在这个地方住了大半年,没人知道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十八岁的北绍平被他的母亲订了一门亲事,那个女孩是一个大学生。那时的北绍平生意终于有些起色,至少不再住潮湿破败的小瓦房了。那个女孩常常领着北绍平到大学食堂吃饭,奉友就说他是她的男朋友。北绍平其实并不太懂爱情,他只是觉得很高兴。
后来女孩渐渐开始冷落他,也不再带他去食堂吃饭,就连北绍平到大学门口接她,她也不愿了,后来才知道女孩的表哥本就瞧不起他的身份,女孩也被同学的言语变得对这份感情不再自信,再后来就跟北绍平的母亲提出了退婚。
其实他对这份感情更多的是对爱情的期盼与懵懂,而不是有多爱那个女孩。所以退婚之后北绍平对自己无能的感到痛恨,一个男人最看重的自尊心就这样被现实踩在了脚下还吐了两口唾沫,这个名叫北绍平的男人第一次直面了现实的残酷并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
1990年,北绍平21岁。在经过了三年的社会风雨,他终于闯出了些名堂来,他在柯鸿坡有了一家自己的店铺,专门批发烟酒。因为性格的直爽与生意上的讲究,拥有很多社会上的朋友,成为了柯鸿坡一位小有名气的老板。22岁,他娶了一个只有16岁的名叫李秀花的女孩,那个女孩长得很漂亮,也是村子里经人介绍认识的,后来就顺其自然谈了恋爱又结了婚。24岁,北绍平有了他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孩,取名叫北遥。其实北绍平很想有一个儿子,因为他觉得女儿终归是会嫁出去的,是别人家的人。但是是第一次当爸爸,他还是感到很高兴。
1996年,北遥3岁,他的父亲和李秀花离了婚。那是北绍平生意最红火的几年,他们婚后在巴谷山那边修了一幢三层的大房子,后来离婚男人选择把房子留给了李秀花,走出那幢他一手设计的大房子时,他就只带走了祖宗的牌匾和女儿。他们去到了一个大医院旁的小巷子租了一间房。并住了很长一段时间,尽管他已经没有多少积蓄了也坚持让北遥上了最好的幼儿园。
当北绍平二婚时他已经29岁了,那也是一个18岁的年轻女孩。名叫韦现芬,也就是北桥的母亲。韦现芬读书时,他的梦想是当一名记者,高考成绩也足以让她上到遵义一所大学的新闻系,但她选择了放弃,因为家里不足供她继续读书。又在18岁那年阴差阳错的认识了那个叫北绍平的男人,并嫁给了他。韦现芬第一次见到北绍平时,他高大健硕,那年代的人结婚不怎么领结婚证,他们在家乡支了几桌酒席就算在一起了。北遥那年5岁,北绍平还带着女儿和新婚的妻子拍了婚纱照。
1999年北绍平有了第二个孩子,当他看到这个孩子还是女孩时,彻底没有了要儿子的心,他甚至幻想过自己会孤独终老。并为自己的第二个女儿取名为北桥。北绍平有两个兄弟和两个姐姐,这一家人中,只有北绍平家没有儿子,心里失落是难免的,但在北遥和北桥的成长中他不曾偏心任何一个女儿,他同样的爱他的孩子们。
32岁的北绍平不再做生意,开始在大姐的货运部里工作。那年家里不甚富裕,但为了能给妻子女儿一个家,他还是努力工作赚了些钱,然后东拼西凑,想再建一栋属于他的房子。正准备买地块动工时,他发现钱还是不够。那个名叫北绍平的男人,跟生活倔强了小半辈子的男人,终于又因为现实流下了他的眼泪。他就坐在那块地皮上,边抽烟边擦着泪。 34岁,那幢有着五层小楼的房子终于被建起。2003年,北遥上了小学四年级,北桥4岁上了幼儿园。北绍平和韦现芬都在工作,生活又有了起色。但他们两人的婚姻生活并不幸福。北绍平回忆起北桥出生没多久,韦现芬就对他有了不忠的行为,北沼平对她动了手,才让这段感情维持了表面的和平。男人也想过分开,但他不想让第二个女儿也失去母亲,这个无比要面子的男人,便将自尊心嚼碎吞进了肚子里。
在跌跌撞撞的生活中,他们的日子又开始富裕起来。虽偶尔吵架,但也有幸福的时刻,那应该是北绍平人生中最幸福安稳的几年。北遥和北桥在一个地方读小学和幼儿园,常由韦现芬接送。放学后,北遥常会带着北桥去附近的图书城玩点读机再去韦现芬的佐料店铺。后来北遥上了初中,开始变得愈发叛逆,常常夜不归宿。北绍平不会以理服人,只知道“棍棒下面出孝子”,他想用他的方式让北遥知道自己的用心良苦。北遥从小读书成绩就不好,所以她的童年与青春过得也尤为痛苦。北绍平也是恨铁不成钢的教育着大女儿。直到北遥十七岁时未婚先孕,这彻底让北绍平失望。就连北遥结婚时都没去现场。他也不让家中的任何一个人去。那年男人41岁。
北桥对姐姐的事并不了解,她只是问为什么见不到姐姐了。北绍平告诉北桥,你的姐姐再也不会回来了。11岁的北桥并不清楚结婚是什么意思,她只知道有个男人带走了她的姐姐。她非常她痛恨那个男人。
北桥印象里姐姐会跟妈妈打架,自从姐姐结婚了以后,她们就变得格外亲昵。因为北遥终于知道了作母亲的不易,也为自己青春欠下的债买了单。
再过几年,北绍平的身体大不如前,常常忍受着病痛的折磨,他已经不再工作。原本高大强壮的人变得跟纸一样薄,瘦得躺在床上盖上被子都看不见身体的轮廊。而北遥逃离了那个害她失去自由的男人以及无时无刻不在折磨她的那个所谓的“家”,最后却没能把那个孩子带走,。
后来北遥又结了婚,我们都参加了,那是一场光明正大的婚礼。她或许找到了她想要的幸福。
当北遥的第二个女儿出生时,北桥已经17岁了,而那个名叫北绍平的男人也已经47岁了。
那个梦里,有我父亲的大半辈子。他不是生来就是我的父亲,他也有过童年与青春,这看似漫长的一生,他始终是奔波着的。我讨厌他的蛮横与不讲理,可到头来才发现,我最像他。
高二下学期时,我听闻我们家那片土地要被改造。那里是一片旧城区。住着许多像我们家一样很早就在那里建房子的邻居。家门口的那宽10米的长道,是我们儿时的娱乐场所,但现宰不一样了,因为我们都长大了。
有一天下午准备回家时,门口的长道上还是有好些个小孩子在一起玩。其中有一个小女孩也剪着"苹果头",跟我小时候如出一辙,她就仰着头静静地看着我,也不说话。那天的阳光很是温暖,跟童年记忆里的一模一样。我也低着头看着那个小女孩,没过一会儿她就跑开了,她可能再想,这个姐姐好生奇怪。而我只是想说,小孩你要慢点长大,因为这个世界不缺大人。
我在家时,向父亲求证了片区改造的真实性。他说十有八九是真的,我们这里比不上一线二大城市,并不是折迁就可以成为有钱人的。第二个星期回来时,已经有些租户开始搬家了,楼下商铺的老板总是在吃完晚饭后用音响唱歌,他是我们这个社区的社长。门口小卖铺的婆算是看着我长大的,还有门口的那棵梨花也会消失不见。
我从有记忆时就在这幢房子里面住,但其实它的年纪并没有我大.我曾经想象着,从我那拥挤的小房间里出嫁,但现在看来我是不会想要结婚,也没法从那阴暗的小房间里出来。就一直待在里面挺好,直到有人以为我的尸体在里面发烂发臭拍我的房门。
清明假期,我原以为凌南会过来我的家乡。但他那边的学业实在是太过紧凑,为了安慰我,就规划好下次放暑假,带一张飞往感的机票给我。他说海边有一艘沉没搁浅已久的船,我一定会喜欢。海边同样会有海鸥萦绕。
可是凌南,海鸥太大了。我知道,到时候我就用一条蓝色的围巾将你裹住,那一定在你身上很漂亮。可大海也是蓝色。海鸥知道大海的蓝,北桥。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我们牵着手就走在松软的沙滩上,就像普通的年轻情侣一样。旁边还会有许多小孩子堆出城堡,我的父母见着你一定很高兴,因为我也从贵州带回来了一个女孩,就像当年我父亲带走母亲一样。
在我小的时候,父亲知道母亲会想家就在贵州待了很多年。我不知道未来会是怎样的,但我会陪着你去到你想去的任何一个地方。凌南,我是那般爱你。我亲爱的北桥,你不要再偷偷的流泪就好。
按照往些年家乡早该温暖起来了,但这段时间却降温了,总是阴天,真是一个睡觉的好天气。风把我的头发,吹到了脸上,我用手把它拨到了我的耳后。然后点了一根烟,有柠檬的味道。
又突然想起了昨日回旧乡挂飘纸,那是用来引领已故的人们回家用的,爬过重叠的山路,我确信我穿着短裤的腿会被蚊虫叮咬。然后到了一座山的半腰处,那里杂草丛生。墓碑的台面上还六着过年时点的蜡烛淌下的油,可是已经积灰了。大墓碑的旁边还有一个小墓碑。那是我一个表妹的安葬处,记得三四岁那会儿,奶奶爷爷都活着,还有大家也都在这个世界上。我和她最喜欢到奶奶的小卖铺门前跳台阶,觉得台阶有悬崖那么高,灯的开关掂着脚也摸不到。
在外面玩累了就去奶奶的冰柜里拿饮料喝。我已经记不清她的模样了。她要是活着也该和我一边大了。这是她在我记忆里仅存的一丝她来过这个世上的证据。
三四岁的年纪,我总叫她小甜甜,那是她的小名。直到前年扫墓时,才知道她单名一个政字。叫作北政,知道这些已然足够,她在一场车祸中死去。那时我们都才五岁。
又让我想起了《玛雅》中的法兰克在斐济群岛刚认识安娜与荷西那会儿,听见他们用西班牙语说的一段话。一段对生命与死亡的探讨。
"当我们死去—如影片上的场景锁定,当背景却被扯下烧毁—我们将成为子孙记忆中的幻影。然后我是鬼魅。吾爱,然后我们是神话,但我们依然同在,我们仍然同在过去,我们是遥远的昔日.在神秘过往的圆顶之下,我依然听见你的声音。”
我依然听见你的声音。就藏在演奏的茂叶当中,笨重而又灵动。
烟抽完了,我把它熄灭掉,然后拉上窗帘回房间睡觉去了。
过了一段时间,4月份的天气格外燥热。在学校时,四十几个人挤在一个教室,显得压抑和沉闷。寝室高二时又换了楼,但依然在第五层。常吸收光照且风向吹不到我们这边去窗户导致室内总是闷热的,要过很久才能散开寝室里的那闷气。
再然后终于等到了放月假回家。父亲说,我们要搬家了,周四房地产的地质评估团队,来测我们这片区的商业价值。我们家的能够得到98万。这98万是买下了我父亲小半辈子的心血,他舍不得,他住了十几年的房子。我也舍不得,我在这里出生、成长,这条街的每一个角落我都知道,尤为舍不得门前的那棵梨树,现在已经不开花了,只有茂密的树叶,花瓣早就掉完了。
今天是周六,明天房地产的人会把钱打来。父亲已经在筹备买哪里的商品房好些,还有各种家具。我去到房间里把一些必要的东西收拾打包了,里面有我的一些衣服鞋子,以及全部的书。后来累的瘫在床上。这张我睡了许多年的上下床,以前是和姐姐一起住的,我睡上铺,她在下铺。然后她搬走了,我就睡到了她的床,直到现在。我这凌乱的灰暗的房间,这或许是我待在这里的最后一晚,这是我的心脏。所以我并没有出去散步。
租我们家房子的租客已全部搬走,只剩下那些父亲置办的家具。现又要把它们全部卖掉。这条我居住了17年的巷子,逐渐变得凄凉起来。晚上的路灯依旧会照亮,街道都是暖黄色的,许多小蚊子还会围着路灯飞行。只是路上没有多少行人了,只剩零星的几户人家还亮着灯。
周天,我已经把东西全部收拾完毕。我站在门口看着我的房间,它好像变大了许多,其实它从变化过。只是我的生活占据了它的大部分。我又看到了那张蓝色闪蝶封面的专辑。我拿在手上仔细抚摸着封面外壳。真是漂亮啊。
不知道那个长发男人过得怎样。他此时此刻应该在翠湖公园拍摄郁金香。阳台有些花也开了,我叫不出名字的。那一排排的驴植都是我父亲养的。花真是清香,天空怎么那么蓝,我走到房间的阳台又点了一根迎春。我好像没那么想死了,这个世界有时会向我展示它的美好。或许我现在该暂时活着,因为活着更加痛苦。
亲爱的蝴蝶啊,我真是一个可悲的人。我有时不知道要怎样向你讲述我的人生,或许我早已习惯痛苦,享受着自我折磨的快感。幸福是那么的不真实。但悲伤却是实实切切的,以至于我的身上有千百层茧,我认为自己快不是人类了,人是有感情六欲的。
北桥,在这处处充满痛苦的人世间又何常不是件好事呢。你只需要朝着你想要走的路大步向前就好。痛苦也好,快乐也罢。自由是需要代价的。
自由是需要付出代价的。蝴蝶。
第二周回家时,许多东西已准备妥当。只是这周并不是月假,所以跟老师请了假,周一时再回去。搬家公司把东西都装上了车,我也累得满头大汗。其实东西并不多,因为家具都被变卖了,还有每一楼的也是。我回到房间时,我的那张上下床已经不见了。房间的地板上还有些许灰尘,还有着床留下的痕迹。
真正走出那幢楼时,我们准备开车去往新家,父亲在门口望了又望,抚摸着墙上的白色瓷砖块。这栋来之不易的小楼,他是最不舍的。过了许久,才终于走出那条街。再也不见。我父亲的白色小楼,还有房子角落里被我丢弃的许多烟头,以及那棵梨花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