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新家的第一晚我有些不适应。这是一套住在18楼的商品房,有白色的吊灯。宽大的厨房,灰白色的瓷砖地板,这些都是我父亲喜爱的物品。这套新的房子花去了大半的存款,我其实感到无所谓,因为我已经习惯了没钱的日子。真是可悲。
回到学校再度开始上课。
但我在睡眠上的问题真是越来越被放大,我无比的嗜睡这既让老师头疼也让我痛苦,无边无境的失眠也一直在折磨我。但我想着也该到好好读书的时候了,现在已经高二下学期了,距离上一届高三考试已不足一月,他们结束时就是我们高考冲刺的开始了。我们家还没有出过大学生,父亲一生拥有了两个女儿,姐姐让父亲无比失望,他希望我能出人头地。
我并不想出人头地,我只知道那样的过程会很痛苦,对于我而言。但是我的父亲会帮我把凌乱的房间收拾干净。我并不是一个正常的人,用我父亲的话说,我的性格是扭曲的,他时刻担心着我将来不能在社会中立足。其实我想会这样的。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考上本科,但考不上的话,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也许会结束这草草又痛苦的人生或者一直活着,像夏沐月说的那样,让身体自然的死亡才好求得母亲的原谅。
夜晚下起了滂沱大雨,空气中满是潮湿的味道,风刮在空中到处都有它的尖叫,许多同学担心晾在寝室窗户的衣服再度湿掉。这几天总在下雨,要么就是阴凉的天气,一点也没有五月夏天的样子。但我很喜欢。
学校新修的女生宿舍楼即将完工。到我们高三时就可以搬进去居住。因此是私校所以宿舍的设备也算漂亮,但对于这所充满有钱人的学校算不得什么。
前段放五一假时,妈妈让我多吃去走走,就把我带到了一条河谷,我记得当时开挺久的车,我不知道那条河的名字。枯水期我们从山坡走下去,河水清凉澄澈,有小孩在水里嬉戏,也有几波人在河边野炊。我站在冰凉的河水之上,仰头以河谷的视角望向天空,觉得自己有些像井底之蛙,但天空依旧辽阔。
开学已两月,我的家庭再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五一假过后回到学校的某一天,我意外得知了父母离婚的消息。他们之间存在着大大小小的矛盾,有新添上的以及许许多多的陈年旧事。其实我早该想到会有那么一天。
我儿时记得他们也说过离婚,当时我一直在哭,我悲伤自己会成为一个缺少爸爸或妈妈的孩子,外面下着朦朦细雨,暖黄色的灯光将雨丝的身影照得一清二楚。凌晨两点母亲的衣服在五楼一跃而下,我一个人跑到楼下将那些打湿了的衣服收了起来,有在地上的,车顶上的,甚至电线上都挂得有,我用扫帚把它打下来的。
那时母亲也问过我选择准,但当时只记得哭了,嘴里说来的答案是模糊不清的过了一段时间,离婚的事也就告一段落了。只是这一段落是结束在我17岁这年,还是有些意外。将近十年的时间,选择谁这个问题再度抛到了我的身上。我想谁都不选择,去追逐自己想要的生活,却又舍不下这份亲情。选择母亲我想自己也会轻松一些,因为对于我而言,她会理解我的某些选择,我也同样可怜我的父亲,大半坎坷的人生走来也没迎得圆满的结局,倒落了个妻离子散。
所以我们舍弃了能让我感到幸福的两个选择。我继续跟随了我的父亲,那个要强,粗俗,总是压抑着我的男人已经五十好几了,他深受病痛折磨却总是想在生活中寻找到些许乐趣,他会在阳台养鱼、种花,去幸福路的人工湖带着我家养的狗去闲逛,会常常收拾家里的物品还会做各种好吃的菜。那个男人是我的父亲。他会趁我不在家时帮我整理我凌乱的房间,我痛苦的爱着他,希望他剩下的夜晚能有好眠。
回到家后看不出什么变化,就像在一个很平常的下午,母亲去上班了一样。我家的狗还趴在沙发之下,看见我回来又朝我扑抓,向我撒娇。父亲在阳台组装新买的晾衣服的架子,我近他们的房间,应该是他的房间。梳妆台上只有几个零星的护肤品空瓶子,我打开崭新的白色衣柜,里面只有我父亲的衣服了。
他有一件有些褪色的黑色皮外套,他说是年轻时花八百块钱买的,但我却从未见他穿过。我母亲搬出去住了,她刚才也打了个电话过来说,有事情没事情都来找她。
其实这样也挺好,至少他们都有了追寻自己幸福的权利,对吧,蝴蝶。
我亲爱的北桥,你也该得到幸福了,你一个人也走了很远的路。可我也该长大了,他们过得幸福,我就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其实北桥,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所以你总在迷惘,总在跌跌撞撞地走错路。你想要得到很多东西,到最后却什么也没有了。
再等等吧,蝴蝶。
第二周的周天,班级组织了一次团建,我们去万峰林聚餐,我自发觉得自己容不进热闹的环境,他们在一起打着游戏,我没有带手机,我也想过加入其中,却又因为没手机而失望离去,找了一张桌子趴着睡觉了。一会儿,同学就拉着我去有娱乐设施的地方玩,那里有一个荷花池,不过只有一两朵花还在开着,其余的都是破旧枯败的颜色。也许荷花的季节还未到来。上面有两个竹排,想着几人相竞看谁先到达终点,结果一排的人都落到了泥坛中。谁都像乡下喜欢在泥潭里打滚的猪仔仔,还在笑话着对方。
几人又跑到隔壁的水池冲洗衣服,他们挽着裤脚赤裸着双脚,奔跑在有些潮湿的草地上,我猛然发现原来自己也正值青春。
班主任也在嘲笑着我们,我们虽是文科班,但并没有什么勾心斗角,大家都单纯爱笑,但只怕拿真心换真心的机会没有多少了。我早已疲惫不堪,就让一切都顺其自然吧。
家乡的雨季早已到来,正是五月份的时节,这几周都在断断续续的下着雨,泥上的味道再度传来,雨下的大时,连操场的草坪都被淹没,风席卷大地,甚至可以看出风刮雨的形状,风生水起成为了一幅动态画卷。去年下雨,操场的一棵榕树被雷劈断了腰,如今那层年轮上又长出了葱绿的小树枝。六月份即将来临,又是高考的日子了,我实在不知道自己能否挺过高三,父亲常拿退学来威胁我好好读书,我现在大概是想明白了。
其实对于我而言,读不读书都不重要了,我只是希望未来能够去流浪。支撑我继续读书的,无非就是希望能给父亲带来一次荣耀。就是不知道以后我能不能舍弃得下我所拥有的,世俗意义上所美好的东西,而去放逐我的灵魂。能不能拥有如三毛一般的勇气,头也不回地坐上飞往撒哈拉沙漠的航班。
晚上我又请假回家洗澡了。爸爸又在责怪我请假,我不愿听他说,因为早已习惯了。脱下脏掉的衣服和裤子,鞋子里满是泥水,就连内衣上都有污渍。我把内衣洗干净,晾在了房间的阳台上,抽了杆烟又看了会儿手机便睡觉了。鞋子被我丢在了门口,原本计划第二天再洗。
早晨起床时,发现爸爸已经帮我洗干净了。虽然他嘴里总是骂出一些极其难听的词。就算洗鞋子时,我都同样在睡梦中隐约听到。但至少我是感到开心的。但愿他下次收拾房间时,不要翻到我藏在衣柜里的香烟。
午饭还没吃就又去学校了。晚自习是地理的,老师是一个身材娇小的年轻老师,我挺喜欢上她的课。晚上我还是一如既往的和远在北方的凌南打电话。
过了几秒钟,电话被接通了。北桥,最近还好吗,幸福路的三角梅开过了没有啊。我跑到没有人的六楼通话,不太希望室友知道我的近况。她们都是很好的人,只是我不愿再敞开心扉。凌南,我过的一直都不好,幸福路的三角梅也已开过,还有女生特意跑去河的上游拍照。那你呢,山东开始变热了吗。晴天的日子开始变多了起来,体育课上完后会感到很热,北桥,我希望自己能成为你的太阳,我每天都有在好好读书,总在担心将来自己给不了你想要的生活,未来会变好的,我们去你喜欢的城市买一个小房子,看到你难过我会吮吸你的眼泪,抚摸你的脸颊,然后带你去附近的公园散散步,走累了,我就陪你在小道的长凳上抽杆香烟,然后牵着你回家吃饭。你相信我,好吗。
我至始至终从未对你失去过信任,亲爱的凌南。那样的日子太过于安稳幸福,我还从未想象拥有过。但如果是你,就希望如此吧,放弃一些东西也许是好的,你总在为我而付出。
这些都是我想做的事,你不必感到有负担,北桥。你还记得我们刚在一起时送你的那个小瓶子嘛,我想或许它已经成为过去了,等到你亲自来山东时,我做了许久的贝壳项链就会出现在你的脖颈上。谢谢你凌南,包括你带给我的一切。假如有那么一天,你来找我时发现我不见了,你会选择忘记我吗。你要离开家乡吗,你会到哪去。
我听到他着急的回答,像是玩笑得逞的笑起来。骗你的啦,其实我只是搬了个家,不用担心。那搬去哪儿去了。还在我的家乡具体是哪儿,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寝室休息的铃声已然响起。凌南,休息的时间已到,我们都该去睡觉了,晚安好吗。我亲爱的北桥,我使终爱你,晚安。电话挂断以后,我又回到了五楼寝室,六楼没有人住,窗台的晾衣架会有其它楼的人来使用。被单还在滴着水,沿着楼梯流淌了下去,下楼时要格外小心。
洗漱完以后我在想,我想要的幸福到底是什么样的,我总是隐隐约约地觉得,我的生命中好像缺少了一些东西,但无法知道那是什么,我的灵魂是残缺的,细小的碎片被命运藏在了许多个未知的角落,我该去路上寻找的。那个北方的男人畅想着我们的未来,他给予我爱与温暖,抚慰我的伤痛告诉我一切都会好起来,那样安稳的生活或许是幸福,至少是世俗意义上的。
这将又是一个失眠的夜晚。
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雨,还能听见雨滴敲击窗台的声音。冷风透过门上的小窗口吹了进来,夏季是凉爽的,但我还是下意识的缩了缩被子。
我梦见自己在一条大雪纷飞的路上走着,前路无法看清,全是雾朦朦的一片,脚下的积雪已达到小腿,我身着单薄却感觉不到寒冷,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一段时间后,我终于体力不交的倒下了,脸紧贴着柔软的雪,昏睡了过去。醒来时,已不在下雪,我发现自己在一条山路上,前方就是山顶,明媚的曙光将要来临,温暖金色的,照在了我的脸上,我感到有些恍惚,但太阳依旧在空中挂着。我不知自己正身处何地,但觉得我应该继续呆在此处。
早晨的灯光将我恍醒,我睡在上铺,刺眼的光亮让我无处可藏,我再次被迫唤醒,开启漫长的一天。
今天轮到我们班一日实践,就是打扫整个学校。劳动起来会很累,但可以提前放学吃饭。下午同学在操场抓到一只黄色的蝴蝶,他们用纸包了起来,防止它逃跑。我有些好奇,过去看了看。他们把纸打开,那只蝴蝶逃命似地飞了出来,又掉在了地上.一只成年蝴蝶的寿命大约是一周的时间,这样短的时间,我不忍它饱受襟锢之苦,于是我用一瓶牛奶救了它。我把手轻轻地伸去它身边,它好像明白我的意思,所以没有害怕与飞走,而是爬上了我的手指。
我先将它带到了绿化带,又觉得范围太小了,不够它施展,它又爬到了我的手臂,我注意到它黄澄澄的翅膀有一条裂缝,或许会影响飞翔。于是又带它到到了学校的生态园,将它放在了一棵三角梅树上。看见蝴蝶安然地在树枝上游走,我才放心离去。
蝴蝶应该死在有泥土树叶和花朵的地方。
晚上还有地理的小题练,我没有喘息的机会,所以感到劳累不堪。第一节的晚自课一直趴在桌上睡觉,直到班主任严肃着把我叫出去,本以为是上课睡觉的惩罚,甚至作好了被骂的准备.但结果并不是这样的,他叫我赶紧收拾东西到门口,我妈妈来接我了。我问他出了什么事,也不愿说。
我没收什么东西,背着书包就离开了教室,操场有些昏暗的灯光被树给遮挡,我正走在这条路上心里有些隐隐难安。我到了门口签了字出去,母亲看到我一把将我抱住。什么也没说,就拍着我的书包,我感到有些错鄂,坐上了摩托车在小道上行驶,风打在了我的脸上,才从恍惚中醒来。我有些时间没见到母亲的摩托车了。她把我接到了她居住的地方,在坪东广场那边离我们旧的家很近。
我感到事情有些的反常,她刚风尘仆仆的回到家,打开灯坐在了沙发上,空间内的味道我有些不熟悉,应是换了香水。她的眼睛红肿,现在仍是蓄满了泪水,我问她,我爸是不是出事了。她仍是不说话只是捂着脸放声大哭了,我大概是知道了结果。我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感觉,只是感到空落落的。
后来母亲冷静了下来对我说,爸爸昨晚起来喝水,糖尿病的并发症让他难以行走,在客厅一下子没稳住平衡,直直地摔到了地上,头撞击到地面造成了颅内出血去世。我家狗叫了一晚上,中午邻居来投诉结果敲门,打电话都没人答应就担心出事便报了警。送去医院时已经没了气息。医生说,颅内出血一般不会马上死亡,说明父亲挣扎过,痛苦过。我不敢想象他在地板爬行寻找手机想要求救的样子,不敢想他在无助中接受死亡的状态。他死前会在想什么呢?有没有想他在童年时期和兄弟在田野里奔跑的无忧快乐;有没有想到自己去世多年的老母亲已不是儿时的那般光彩照人;有没有看到自己少年时期连一碗三毛钱的凉拌剪粉都吃不起的窘迫,还有使终得不到幸福的婚姻和自己未曾争气过的两个女儿.....他是否后悔过这一生。
这对于我父亲来说或许是种解脱,但我仍不希望他痛苦的离去。
不知何时我已泪流满面,母亲替我擦拭眼泪说以后她来照顾我。第二天,我们把父亲的遗体带回旧乡,那是他一直想做的事,只不过回去的形式变了。在旧乡可以不用火化,未来的几天都在办酒席。旧乡的房子宽敞明亮,我常坐在沙发上呆呆的望着他的贵照,照片里的样子似是还未生病的时候,面色红润健康,对着镜头笑得很是呆板。这个遗照里已然逝去的男人叫北绍平。他是我的父亲。我竟感到有些陌生。过了好些日子,我看到他下棺,然后又立了碑才得以休息。身边亲戚都可怜我,说了很多安慰的话,但我一句也没听进去,只是想休息。姐姐也悲伤不已,因为我们有同一个父亲,我们都痛苦的爱着他。只不过她事后又回到了她的家庭,那里有她的丈夫和女儿。
母亲让我和她住一起,我拒绝了,我想回到那个没人的新家,狗送去了妈妈那里。我没去上学,每天都在家里睡觉,抽烟,总是分不清白天黑夜。有时坐在客厅莫名奇妙的哭起来。我无法吃下任何东西,因为它们又会被我吐出来。头七那天再次回到旧乡,看到崭新的墓碑刻着次女北桥,上面长女是北遥的名字。
我再度跪在碑前哭得泣不成声,父亲回来看到一定会骂我特没出息。
回到家中已是傍晚,我又昏昏沉沉的过着日子。母亲会来给我送饭,每次看到我瘦削无神的样子,总会哭上一段时间。我把手机关机了,断绝了外界的一切联系,客厅的电视总在播放无聊的综艺节目。
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的母亲似乎有了新男友。
我真真正正的成为了一个人,我既不属于这边也不属于那边。我的父亲好像变成了一只蝴蝶。我的家终究是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