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听说过这些官员私下收受贿赂的事情了。
这位县老爷叫什么来着,好像就叫吴珩,今年初新调来的,不过做派还是和之前的官员一样,只坐公堂不审案,没事就是遛弯斗蛐蛐。
说来他这种人不待在镇上,跑这村上干嘛?
总不能是为救自己而来的吧?这也说不通啊,他怎么会知道自己有事又恰好赶到了呢?
只可惜他救错了人,他刘桥一穷二白,哪来钱财给他,倒不如一开始不救他,给了刘金一个人情,去问刘金要钱更合适。
刘桥想着,实在难给对方好脸色,但仍然毕恭毕敬泡了杯药茶端上。
没想到对方还真是只是喝茶,半句没提钱的事。
临走还说以后有事可以找他。
“我毕竟是这里的父母官,自然是要多关照百姓。”
可刘桥听着只觉得不可思议,什么时候那群狗官改性了?更何况关照百姓,百姓那么多人也没见他吴珩往日瞧过。
怎么就独独来自己这关照呢?刘桥想不通,他是一个谨慎的人。
天上从来不会掉馅饼,如果有谁突然对自己好,那必然是有坑在等自己跳。
就像小时候,刘三娃突然大发善心请他吃东西,可当饥肠辘辘的他心怀感激咬下一口包子,一群人瞬间哄堂大笑。
“他吃屎了,那是牛粪馅的,哈哈哈。”
知道真相的刘桥当时只是愣了一下,因为他连牛粪的味道也吃不出来,他太饿了,甚至如果不是对方先说出真相,他还会夸一句好吃。
如今这番不是让他受宠若惊,而是抓耳挠腮,如坐针毡。
等人走了,刘桥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说来,初见那人时,总觉得莫名熟悉,但又说不清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再想也琢磨不出苗头,便懒得继续深究,想来也是不会再有什么接触的人了。
可没想到这人第二日又来了,还是一身便服。
就那样大摇大摆走进门,似顺手一般,捏起药草这儿看看,那儿看看,搞得好像是他吴珩的店铺一样。
“吴大人,不知今日前来是有何贵干?”
“啊,没有什么,就来看看。”
他说得倒是轻巧,可刘桥心中已经七上八下。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难道来查我药材?
以前也不是没有过案例,有商人为赚钱,便昧良心,以次充好,以假乱真,但只要上供上面的钱够多,官府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刘桥当然是不怕查,都是真材实料,可就怕这官府里的人吃不上钱,胡乱按个罪名,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不过就算要如此搞他刘桥,也不劳烦吴大人亲自前来吧。
总有一种强烈的违和感,却寻不到源头。
刘桥也是无奈,总不好赶人,还是老老实实泡了一杯茶端上。
“这是上好的玉雪飞花,只采本地半山腰上特有的花茶树清晨含露的第一茬,有清肺去火,保养容颜之效。”
刘桥一边介绍,一边又琢磨起吴珩的目的,莫不是昨日他喝茶上瘾了,想来蹭茶喝,这茶确实算得上珍贵,可堂堂县官,不至于如此抠搜吧,但细细琢磨这群人的品行,又好像是能干出这种事的人。
“阿桥。”
吴珩突如其来的一声打断了刘桥的思绪。
刘桥应声抬头,两人四目相对。
一瞬间,一股异样的感觉泛起,刘桥急忙撇开头。
这种称呼,从除小黑以外的其他人嘴里喊出来,不知怎么,就是觉得怪恶心的。
喊什么阿桥,装得和我很熟一样!刘桥心中愤然。
但表面还是平静无波。
眨眼就收敛了心绪,回道:“吴大人,还有什么事吗?”
“额,没什么,就是茶很香,谢谢你的茶,还有,你不用叫我吴大人,怪见外的,就叫我吴珩就好。”
见外?呵!刘桥心中冷笑,不与你见外就见鬼了,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井水不犯河水就好,可偏偏有人已经坐拥一切,却还见不得他这升斗小民过平坦日子,非要来此作怪。
“这怎么好,我一介草民,怎么能直呼大人名讳呢。”
心里其实已经骂人八百遍了,但刘桥脸上还是微笑以对。
“没事的,你大可随意称呼我,我只是来与你交友的。”
吴珩说着,放下茶杯站起身来,又朝里面摆放的药材看去。
刘桥当下心一紧,怕不是这人看上什么名贵药材了吧,目前店里算得上名贵的也就那一株百年灵芝,这还是两年前和小黑一起采的,本是要送给小黑的,可小黑拒绝了,也就自己留下了,如今本想拿来当个镇店之宝,没想到这么快就要惨遭毒手了。
眼睁睁看着吴珩缓步走近那株灵芝,可意外的是,吴珩并没有拿灵芝说事。
而是道:“你这里的药材还真好,若是能推广出去,那也算旁人的福,对了,开酒楼的钱老板你认识吧,听说他在京城也有生意,若是找他牵线搭桥,你这生意大可以做到皇城。”
刘桥一听,恍然大悟,虽然吴珩本来没那个意思。
但刘桥悟到了。
“那还真是需要吴大人帮小人与钱老板交涉了,事成,每分利,你六我四,刘某绝不会亏待大人的鼎力支持。”
“啊?我不用的,还有你不用与我这般客气。”
事后,吴珩虽然再三推辞,但面对刘桥的一再相逼,也只好无奈把钱收下了。
这些钱倒是正好用来填补之前官府的烂账了。
总之,知道了吴珩的目的,刘桥和他相处起来就觉得轻松多了。
既知对方所欲所求,应对起来也就能得心应手了。
可终究有些奇怪的是,这个吴大人依旧老是有事没事地跑店铺里来。
甚至还拉着他出去游玩。
刘桥想这吴大人是真闲,闲得他很想大喊一声,“你能不能多去管管你衙门的事。”
但他忍住了,毕竟他一个草民总不好教大人做事的,只能陪着逛,哄着逛。
疑心病一犯,有时还是会不安。
吴大人还要查看刘桥店里的账目,难道是怕他多吃?
该上交的钱,自己都一分不少地上交了,绝对不会贪心多藏,真不知道这吴珩怎么那么疑神疑鬼。
刘桥心里吐槽归吐槽,可终究是两年合作下来,两人相安无事,事业蒸蒸日上。
而吴珩这两年在百姓间的风评也挺好的,他虽然不常在公堂,可他直接走街串巷,遇到事,当下就地办案,反而真成了为民做主的好官,并且百姓还给了他一个“雷厉风行”的绰号。
连妇人吓孩子都成了,“你再调皮不听话,吴大人可就立马来惩罚你了。”
吴珩的风评好,他刘桥自然也沾光,十里八乡,谁人不知吴大人有一挚友,众人都争相攀附。
只是刘桥只想看好他的药材铺就好了,真挣到钱,也只是觉得多也无用,他一个人过活,除开一日三餐,似乎也没有太多其他物欲,顶多为日后娶亲存些银两,倒也不急。
所以对人确实冷淡,旁人热脸贴了几次,自然而然也就散去了。
还一直能维持着关系的,大概只有吴珩,和吴珩帮他维系的关系了。
说起来,是越相处越觉得相似,刘桥好像偶尔会在吴珩身上看到小黑的影子,这大概是因为这两人性格都是那般热情又不着调吧。
他并讨厌,或许真能和吴珩成为人们口中的挚友,任凭岁月如梭,待年过耄耋,两老头儿还能一起坐在小院里品茶,这样的未来亦是不错。
只可惜,变故来得突然,现在回过头来再看,一切有迹可循。
变化的起点,大概是去年元宵灯会。
此地是久不遇雪的,难得这年迎来了一场鹅毛雪,入地便消失无踪。
但飘飘然然,纯白降落五彩灯光间,确实美不胜收。
“阿桥,今年我们来对了,往年可见不到这般美景。”
虽说吴珩也算得上一个强壮的成年男子,可他披着白色的毛茸茸大氅,蹦蹦跳跳地穿梭在花灯间,高兴得像个小孩。
“阿桥,你看前面有糖葫芦啊,你要吃吗?”
“啊?”刘桥被问得一脸尴尬,说不想吃那肯定是假的,他从小就看着别的小孩吃,可自己却从未尝过,如今有钱自己买了,可毕竟是个大老爷们,怎么好吃小孩子的玩意。
大人的自尊心时刻提醒自己不要继续留恋儿时不得之物。
可内心又隐隐作祟。
便回答:“你想吃就吃吧。”
倒是不说自己想吃,也知道吴珩会买两份。
于是两个成年男子,人手一串红彤彤的糖葫芦。
刘桥看着那层脆弱金黄的糖皮,似不忍心一般,轻轻抿了一口。
“太甜了。”
甜得人想哭。
吴珩见状,只怕刘桥是不喜欢太甜的东西,便解释道:
“你大咬一口试试呢,中间是酸的,酸甜酸甜的,不腻人的。”
“嗯。”
只是顾着埋头回味,却忘了看路,一辆马车推开人群迎面而来。
“让开让开。”
倒是牵马的人大喊着行人“看路啊。”
“你长没长眼睛啊,还不快让开。”
马夫挥舞着鞭子吓唬,刘桥虽然不爽这人做派,但也不愿争吵,叹了口气便站一边去了。
倒是吴珩看不惯了,站上前理论。
“你刚刚在骂谁不长眼睛?”
刘桥本想上前拉住吴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吴珩脾气硬,再一想他是县老爷,发脾气就发吧。
那车夫,一看就是外地来的,认不得吴珩。
理直气壮地拿鼻子看人。
“就说你了,怎么着,你知道你挡的谁家的路吗?”
“呵,不知,所以你说说是谁家?”吴珩冷笑一声。
周围人听到响动,也都围上来看热闹。
马夫不知道,这全是来看他笑话的,他还觉得自己要让眼前这个愣头青长点记性。
“这可是江南陆家陆知府的千金,你要是不识相,你们这儿的首富钱老爷的名讳可有听闻,他是我家小姐的表姑爷。”
众人听闻“哦呼。”
还真是有点来头的。
“既是如此。”吴珩若有所思,缓缓开口道。
马夫一听,心想这小子知道得罪上人了吧,却不料吴珩话锋一转。
“区区一官家奴仆就敢如此猖狂,想来你家老爷的官位也该坐到头了。”
马夫这下急眼了,这刁民胆敢咒骂自家老爷,抬手就要扬鞭。
“住手。”车内突然传来一女清丽的声音。
马夫一惊,立刻收回动作,耷拉着脑袋退一边。
“这位公子,是我家御下不严,回去定当规训,刚刚是我们冒犯了,属实抱歉,还请行个方便。”
车帘拉开,一大一小两个姑娘探出头来。
一看便知是位大小姐带着小丫鬟出门。
那位陆小姐容貌昳丽,端庄典雅,青黑发髻上翠玉步摇轻轻一晃,便将那股温婉的气质荡进入心里,似见青山隐薄雾,又见雾开新崖绿。
所谓一见钟情,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刘桥第一次见如此美貌的女子,一时竟然看晃了神。
“我若说不方便呢?”
听到吴珩还在刁难的声音,刘桥赶忙走过来拉住他。
“本就不是什么大事,何必在这佳节与人置气,人家姑娘都已经道歉了,你一个地方父母官还能如此小气不成。”
拉开吴珩,便见陆姑娘对他投来感激的目光,似心有灵犀一般,两人相视一笑。
但很快陆姑娘就退回车内,马车前行,刘桥的目光只能痴痴追随着马车移动。
“你干嘛一直盯着那位姑娘看?”
这般举动被吴珩一戳破,刘桥收回视线。
“确实不礼貌。”
他自觉盯人的行为欠妥,却不知吴珩在意的不是此事。
吴珩紧接着就道破刘桥心思。
“你喜欢?”
既然已经被看透,也没什么好掩饰的。
只道:“那般知书达理又貌美的女子,谁会不心动呢。”
又扭头继续道:“不过我是不敢高攀的。”
想来这种家势的女子,若不是今日偶遇,应当是一辈子无缘再见的。
当年并不觉得这个插曲有何关键,只当是见识到了这世间美好。
“若是,将来娶妻能有她半分相似便好。”
然后,那夜之后,吴珩消失了,准确地说是认识刘桥的吴珩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