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继一边吃,一边观察樊星给客人点餐。樊星说话的态度正常地简直不能再正常了。
和于继预估的一样,这种小店价位便宜,进来的人都是图个实惠,没人注意樊星说话的态度,她对待客人的态度和在学校时几乎没什么区别。
于继一度猜想樊星是对有孩子的客人会更热情,但是刚才于继和那家人聊天的时候,樊星也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表示,甚至似乎嫌弃他零食给得太多。
那上次的顾客是什么人?债主?房东?带着孩子来收钱的?
于继没理出个头绪,面倒是吃差不多了。面馆里的顾客坐得几乎满座了,樊星忙得脚不沾地。于继眼见着又有两个中年男人走进来正在找座位,立刻嗦完了最后一口面,从座椅上站了起来,“可以来我这里,我吃好了!”
两个男人点头坐了下来,于继眼疾手快地把手边的菜单递给他们,“两位先生看……”
话没说完,樊星一把把菜单夺了过来,“我们没座了。去别家吧!”
两个男人的脸色立刻不好看了起来,扯着嗓子喊了起来:“老樊,你就这么开门做生意的?我们下了班过来就是客人!”
樊星父亲立刻从后厨赶了过来要拉住樊星。樊星平时话不多,此刻变得伶牙俐齿,“客人吃东西不付钱吗?那我卖面能卖个空碗给你吗?”
于继素来知道樊星厉害,但也没想到她竟然这么勇猛。两个男人或许只是来占个小便宜,但她简直是豁出去了,一副要面没有,要命一条的态度。
“你们这些城管也是的!什么便宜都要占!人家这种小面馆已经便宜到这个程度了,你掏点钱吃得不也安心吗!”旁边的一位老人看不下去,说话了。
“就是!”其他顾客跟着附和道,“都是周围街坊,抬头不见低头见。人家小姑娘天天一放学就在这里忙,那么辛苦!两个大男人也吃得下去!”
两人本来就理亏,被这么多人指责,倒变得气急败坏了,挥着手臂地嚷道:“我说了不给钱吗?是老樊自己每次都不收,我有什么办法!难道跪下来求他收我的钱?”
樊星真听不下去了。眼见着矮小的父亲离二人很近,几乎要被当中一个人的胳膊挥到的时候,她也挣脱开父亲的桎梏,拿起平时揉面的力气,冲着二人挥了过去。
“樊星!”于继在这个拳头还没落到对方身上之前,眼明手快地“抢断”了,“打人不能解决问题!”
“那怎么解决问题?”樊星气冲冲地质问他,“他们就是吃定了我们好欺负,才给我们制造问题!”
于继今天身临其境,不是不明白樊星的心情。他深吸了一口气,“我给你解决。你相信我!答应我不要打架!”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因为我是你的班长!我关心的不止这一刻,还有你的明天、后天、大后天!我希望从这里离开的时候,你和叔叔都平平安安。店里的东西既没有损坏,也不需要叫警察。最重要的是,你不会因此成为全校同学议论的对象!”
樊星在僵持的那一刻,心里有一个心思滑过:这小子又来了!和上次孙利军找他吵架的时候一样,他又在慷慨陈词了。用现在流行的词怎么说来着的?
哦,对了,煲鸡汤!
但樊星品了品这锅鸡汤,发现里也并非全是鸡肋。总算有一句话是说重了她的心思的:店里东西不能损坏。要不然倒霉的还是父亲和自己。阿姨回来看到说不定又要吵架。
樊星撤了自己的拳头,强行灭了自己心中烧得正旺的那盆火,转身走了。
两个男人骂骂咧咧地走了;樊星父亲简单招呼了于继一句,就赶忙回去给客人下面了;樊星拿着抹布,一声不吭地拿着抹布去给客人打扫桌子。
樊星虽然低着头,但于继看着樊星撒气一样的动作和微微撅着的嘴巴就知道她不相信自己刚才说的话。
他甩了甩刚才抢断“篮球”的右手,搞不懂这丫头脾气怎么这么大。他甚至开始怀疑樊星真要当了副班长,会不会把(九)班的班训都改成“一言不合就开打”!
樊星余光感觉到于继走到了她跟前,不过她心情不好,就懒得和于继道别。正要转身躲开他的时候,只听于继问道:“那两人欠你多少钱?”
“不用你来装大善人!有钱了不起吗?”樊星把抹布让桌上一扔,“他们欠的钱,就该他们还!那才是解决问题!”
“你再这么暴脾气,再发烧了可没人管你了!”于继的语气也生硬了一分。他看了一眼后厨,才把自己提起来的声音又压了回去,“所以我问你他们欠了你家多少钱啊!难不成还指望他们记得?还有,这两人姓什么?”
樊星抬起头,半信半疑地看着他:“一个姓刘,一个姓马。反正我人在面馆时,看到的是238块。可是你怎么解决?”
这个数字虽然不至于让于继震惊,但也够让他愤怒了。这家小店最贵的面不过15块,最便宜的甚至只有3块,靠的就是薄利多销。238块看着不多,其实父女俩可能要辛辛苦苦卖上一两百碗面才能赚回来。何况那两人欠下的,可能还远不止这个数字。
“那四舍五入,抹零去角,算你五百块怎么样?”于继问道,“你觉得这个数字算合理吗?”
“我不要你的钱。”樊星见于继说不出办法,失落地把装豆角的篮子拿过来摘豆角,“你有什么事就赶快说吧!”
“我要是让他们自己拿着五百块过来还钱,跟你道歉,你心里能不能舒坦点?”于继又问了一遍。
樊星当然不会相信于继,但奇怪的是,于继声音沉着,望着她的眼神不急不躁,无形之间又为他增添一分说服力。
也许呢?樊星想。
她把手里扯好了丝的豆角干干脆脆地扔回篮子里, “你要是能让他们道歉,并且保证下次不来吃白食了。过去的钱我一分不要也行了!”
“行!”于继在心头盘算了一下,“那我先走了。今天未必回来找你。等这事解决了,你心情好了,咱们再谈咱俩之间的事。”
于继说完,走去后厨和樊星父亲打了声招呼,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这下樊星倒是懵了,看着于继的背影消失了一会儿,才站起来往外头跑,于继早已不见了踪影。
“老板,收钱!”里头的客人喊了一声,樊星不得不又回到了店里。
“什么办法不能说说吗?”樊星一边找钱给顾客,一边低声叨念着:“说出来不也多个帮手嘛!”
于继出了面馆,转头走去街边的小卖部去打电话。
“王叔,你在开车吗?”于继难得给王叔打电话。之前母亲提过,给他也买部手机,方便两人联系接送,但于继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获得这些同龄孩子没有的东西,也不是完全没代价的。王叔天天来找他已经很烦了。再搞部手机,他就一点人生自由都没有了。
当然了,他给他妈的理由光面堂皇,一句“不要搞特殊化”堵得他妈无话可说。
不过今天,他得利用一下这些特殊化。毕竟强龙都斗不过地头蛇,更何况他还是个手无寸铁的学生。
王叔的声音在那头在电话里安静了一下,才说道:“没有。小继,你说。”
于继心里着急,没有细想,以为只是手机信号不好,于是一股脑儿把整件事简短叙述了一下。
“王叔,”于继和他商量道:“你跟着我爸经常要去市容大队。我知道,里面的人你熟得很。你下次去的时候,顺带帮我看看究竟是谁管着燕西路菜场这里的城管?让他们把吃进去的钱吐出来!这事这么小,你连张秘书都不用说!”
“这……”王叔后面的话还没说出来,电话里的声音忽然换了个人。
“不是说不要搞特殊化,你看不上吗?”父亲明明声音低沉,但是于继听起来,却有股戏谑的味道。
于继无话可说。
他确实说过好几遍,中考考去市重点的时候,他不想被父亲看不起,所以这么说;高二开学之前的那次分班,他因为那件事看不起父亲,当然就更加看不上他的那些操作,自然又是这么说。
父亲现在把这句话复述出来,等于是在他脸上打了一巴掌。生疼。
于继不是不想挂电话,但除了没面子这一条理由之外,条条理由都在告诉他,他得把这事儿办了。哪怕只是试试。
年轻人心思活络。他既然打定了主意,心态比他爸转得快多了。
“那不一样,爸。”于继把声音平稳下来,倒显得他爸刚才的那句嘲讽很幼稚,“姓刘和姓马的两个城管,在我同学家的小面馆白吃了至少五百来块。街坊邻居都看不下去了。管理这种人不叫走后门,这是正义的审判。”
父亲听得冷笑一声,“当了班长是不一样啊!几日不见,嘴皮子利索了!”
果然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刚当了几天班长,一个字都没和家里透露过,他爸居然都已经知道了。
不过于继此刻无暇顾及这些。他一听有戏,加码问道:“爸,那你现在能帮我打个电话吗?要是你打,应该现在就能把那两个人纠回去道歉赔钱!”
父亲没回答他,倒是反问道:“你同学是男的还是女的?”
这句话看看扎在了于继的那根反骨上。他到底还是没能沉住气,开始嚷了起来, “女的就不行吗?爸,你要是这么个提防法,就算我去上男校,你都得把教室里头的母蚊子抓干净!那你自己……”
于继还没说痛快,他更反骨的爹已经把电话挂了。
这算是答应帮他,还是不答应?于继心里也没有准数。但现在打回去低三下四地问也太没面子了?
要是没答应,那自己将来见到樊星岂不是更没面子?
这都是什么事儿!他郁闷地抓头。
看看头顶当空的太阳和手腕上的手表,已经快一点了。他下午还约了林晓朋打篮球,傍晚还有一对一口语私教课!
最后,于继在林晓朋的抱怨声中挂了电话,顶着快要撑破的肚皮,又在离樊星家不远的一家饭店点了一碗炒饭。他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密切注意着外头的动向。
就在于继又加点了两次饮料,觉得这事彻底没戏的时候,他忽然看到三个小时之前趾高气昂走进面馆的两个男人被另外一个穿着城管制服的男人领着,灰头土脸地从菜场的另外一头往面馆赶。
“Yeah!”他激动地拿可乐瓶子撞了几下桌面,桌子立刻发出了厚实的“咚咚声”。
“小伙子,你这饭不吃我能收吗?”店家无奈地看着他,“其他客人还等着用碗。”
“不吃了不吃了!”于继在这儿硬生生坐了快三个小时,着实是有些过意不去。他把手里的可乐重新塞给店家,“我没喝,还还你。你还可以卖别人。”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放着到手的可乐不喝,乐颠颠地把它拱手送人。林晓朋要是看到了,估计能惊掉下巴。
于继走了之后,樊星忙完了午饭的时段便停了下来。她摘着手里的豆角,越想越觉得这事没戏。
那小子熬的那锅鸡汤也就是同龄人喝得香。碰到那群油头滑脑的城管,能听他的就奇怪了。
在接连把几根扯下来的豆角丝错放到了摘好的豆角盆里后,樊星又想:那你樊星自己不也解决不了吗。自己解决不了的事情,为什么要逼迫人家呢?
“爸,我出去一趟啊!”樊星摘了围裙就往外头跑。
“哎,哎!”三个大男人老远看见刚出门的樊星,立刻点头哈腰地小跑了过来。穿着制服的城管脸上陪笑地说道:“小老板,正找你呢!走走走,进去说!”
樊星父亲和樊星两人一个在脸上,一个在心里,皆是目瞪口呆着接受完城管三人的道歉,然后接过了一个信封。
“这是多少啊?”父亲捏着信封,感觉不像是两三张的样子。他打开看了看,里面竟然有十张一百块。
“这……这太多了!最多两张就行了。”父亲钱还没拿,已经觉得自己做错事了,好像曾经的那些碗面都是自愿免费送给城管的。
“您快拿着吧!”领头城管的声音叫一个诚恳,不知道的,差点就以为他是个大好人了,“樊老板,您在市规划认识领导,为什么不早和我们说呢?市规划和我们市管是兄弟单位啊!都是一家亲的关系。你看,兄弟们多有得罪你了!”
说着,他飞快地给后面两人使眼色,让他们再次过来道歉。
“樊老板,给我们留条活路吧。眼下工作不好找……”两个以前盛气凌人的大男人竟然说怂就怂,一个劲给樊星父亲鞠躬,腰一低下去,看着比樊父这个小个子还矮。
樊星眼巴巴地盯着眼前的一切,还是觉得自己在做梦。一个声音忽然在她耳边飘过:“结束了到外头来找我。我赶时间。”
樊星扭头去看。于继给了她一个自信的笑容,然后飞快地几步滑到了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