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先去看了索康达尼。
索康达尼正盯着面前那碗黑乎乎的药,视死如归准备一口闷时看到了来人,很是惊喜,顺手放下跟他们打招呼。夫妻俩看到他们更是一顿热心招待,但也不忘催促索康达尼赶紧把药喝掉。桑泽纳拉对夫妻俩道索康达尼不出七日便可痊愈,几人心里都很欢喜,也算有了盼头。
在一起聊了会儿,三个人就上了街。
清晨的街上人群密集,桑泽纳拉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多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谈天的、吆喝的,还有些物拾碰撞在一起的声音,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热闹的不像话。
一路上有很多人跟他们打招呼,阿什那和塔卓尔都一一回应。也很多人或直白或旁敲侧击打听桑泽纳拉是谁,但都被他们含糊带了过去。
阿什那把桑泽纳拉带到一家店前,对里边喊道:“婶子,给我们来三份春酪酥。”
春酪酥是桑泽纳拉最喜欢吃的一种糕点,他们每次去找她都会带些。
“哎,好嘞。”
老板跟他们很熟,一直夸桑泽纳拉长得可真俊。
三个人逛了很久,腿有些酸,于是找了家茶饼摊坐着。没多时一个大叔找了过来,他对阿什那说:“哎哟可算找到你了阿什那。”
这大叔是这次一起准备祈福日仪式的其中一个。
阿什那:“您先别急,是出什么事了吗?”
那大叔顾不上擦额头上的汗珠:“梵经柱有些地方莫名出现裂缝,大伙让我来找你去看看,想试试有没有办法补救。”
阿什那听后,本想让塔卓尔先陪着桑泽纳拉,他去看看具体情况,但桑泽纳拉开口道:“我们一起去吧,正好我没去过昭恩寺。”
阿什那想想也是,于是几人就朝昭恩寺走去。
昭恩寺是长祁最大的寺庙,有近三百年的历史,在长祁有着难以撼动的地位。
桑泽纳拉一走近昭恩寺就有种不喜欢的感觉,随着距离的缩短,那种感觉越来越强烈。
“塔卓尔,你带着神君逛逛,我很快就回来。”
“不用了,让塔卓尔在这帮帮忙吧,我自己进去就行。”桑泽纳拉倒要看看这里面到底是有什么东西在作怪。
“那行,我和阿什那就先过去啦。”塔卓尔一向听桑泽纳拉的。
昭恩寺建在长祁东边的一个山峰上,占地面积广。
桑泽纳拉顺着感觉往前走了好一会,最终停在了一处高楼前,那是昭恩寺最里面的一处佛塔。
“你出来还是我进去?”桑泽纳拉的声音不大,但她知道,里面的人听得见。
话音刚落,门就被从里面打开了,一脸笑相的僧人走了出来。
“那种难闻的味道就是从你身上发出来的。”
桑泽纳拉话说得很不客气,而那僧人听了也没有丝毫生气。
“这边请。”那僧人带着桑泽纳拉找了个位置坐下。
“没想到在这里能遇见神君大人,真是活久了什么稀奇事都能被我遇上啊哈哈哈。”他笑了起来。
桑泽纳拉皱了皱眉:“你认识我?”
“当然认识,怎么可能不认识?!”那僧人突然激动瞪大了眼睛。
要是有人在这定会被这僧人现在的样子吓一跳,平日里笑得像大殿上佛像一般的人此刻却像个索命的恶鬼。
忽而,那僧人又平静了下来,似是自说自话般讲起了自己的生平:“我叫贡多慈吉,至今已有三百一十九岁了,可仍然忘不了那段日子……”
那是段不堪回首的日子。我家里很穷,阿爸整日只知酗酒,家里都靠阿妈一人做些零散活养着。阿妈每次被阿爸打后便会把气撒在我和妹妹身上,所以我从小与父母不甚亲厚,唯独和妹妹感情十分要好。
我八岁那年带着妹妹一起逃跑,但很快就被抓住了,迎接我们的,是更加狠辣的毒打,鞭子不断抽下来,我拼命把妹妹护在身下,到最后,我的身体没有一块好肉,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
我越发确定逃离的决心,开始计划更缜密的逃跑。那已经是我的十一岁了,我下了点药在他们饭里头,趁着那两人熟睡时和妹妹跑了出去。那天的风里都是自由的味道,就连背上那几道新伤都只能刺激得我更加兴奋。
我们跑了很久,跑到了我早就找好的屋子里,那里很偏僻,很破乱,但我们全然不在乎,就这样开始了新的生活。
那几年其实过得也很难,只是恰巧能留一条命回家,一直到我的十九岁。我当时在长祁最大的舞楼里,主家对我简直如同对镇店之宝那般。我凭借出色的相貌与动人的舞姿颇得人们喜爱,许多人都为与我共舞一曲一掷千金,我策马游街时能享人们夹道欢呼。那时正当意气风发,心里得意极了,全然忘记了过去的不堪。
直到长祁发了大旱,水成了求不得的珍品。舞楼也因此关了,我让妹妹在家,自己出去找些水回来。
有一日回到家,我发现妹妹不见了,桌子上写着“我们把你妹妹接回家了。”我的心顿时直直往下掉,脚甚至有些站不稳了。
我发疯似的冲回了家,见到了被关起来的妹妹。那两人说,他们良心发现了,想弥补我们,然后开始哭个不停。我当然不相信,更不需要,他们的嘴脸让人恶心。但我太过自负,想着赶紧安抚好他们把妹妹带走,最终还是答应陪他们吃一顿饭。
我自己就是把药下在了饭里头给他们吃,自然得先检查一下才能放心,这么些年我也见多了这些腌臜事。但千防万防,万万没想到他们把药下在了门上,情急之下我根本就顾不上许多。晕过去的前一刻,我听到他们兴奋的声音:“别怪我们心狠,那寺庙里的高僧说只要将你送给他,他就会替我们向神明祈福保佑我们,还能给我们一口水喝,你就当是为了你妹妹积德吧。”
这年头人们生活没了希望,寄托于神明,于是寺庙地位上升。就因为那里面老秃驴的一句话,我的人生万劫不复。
我控制不住闭上了眼,当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冰冷的地上,外面有两个人在说话。
“师父什么时候来呀,我有点饿了。我刚瞄了一眼里面那人,嘿,模样别提多俊了,怪不得师父念念不忘。”
“你可小声些吧,被师父听见了你可就惨了,再坚持坚持咱们就去能歇了。”
过了一会,其中一个道:“哎,你有没有看到什么东西过去了。”
“没有啊,你是不是饿昏了眼?”
又过了一会,“我真的看到了。”
“我也看到了,那是什么东西?你去看看。”
“我害怕,你怎么不去。”
两人争执了一番,最后道:“那就一起吧。”
两个人哆哆嗦嗦走上了前,嘴里还不停念叨着什么。
我只听见了一声尖叫,随后有倒地声响起,那两人竟是吓昏了过去。
随后我妹妹进来把我给救了出去,她一边拉着我跑一边骂那些人亏心事做多了,略施小计就被吓破胆。
我们好像回到了八年前那个夜里,这一次,我想带她走得更远,跨过横在面前的那座山,永远都不再回来了。
我们停下来喘气,看着对方大声笑了出来。可笑着笑着,妹妹开始咳血,我慌了,全身都抖得厉害,我问她怎么了,她说因为家里怕她赖着不走,不想多养一个人,所以“好心”让他们作伴上路。
“哥哥,我也变得很厉害了……把你救了出来,我就放心了,你要带着我的份,好好活下去……”
我看着眼前的小姑娘,不停在她嘴角乱抹着,好像把血抹掉了妹妹就会没事:“不行,不行!你不能丢下哥哥一个人,我一定能找人救你的。”
“对,对,他们不是说格里神山有神仙吗,我去求神仙救你。”那天我绕着格里神山跪了一圈,生怕漏了神刚好在的位置,格里神山真的太大了,我从跪变成了爬,一圈过后我的身体已经没了知觉,我不断祈求山里真的有神明,祈求神明能够救救妹妹。如果世上真的有神明的话,为何看不到我们的苦难呢?妹妹在我背上逐渐没了气息了,神明没有来。
贡多慈吉讲完了自己悲惨的一生,脸上无比平静:“而你,就是那个无视他人生死,高高在上的神!”
桑泽纳拉虽然不记得,但也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出手——她救不了将死之人。但她知道,眼前的人不会听她解释,不管是那时还是此刻。
“那你呢?这座寺庙那些怪味跟你脱不了干系吧,你又是人是鬼。”毕竟没有一个普通人能活这么久。
贡多慈吉又笑了起来:“那是自然,我后来又回到了那座寺庙,那里面的人都是帮凶,他们该死。我用他们的骨血重铸了这座新寺庙,你看如今,多么繁盛。哦对,还有那两个人。这是他们的荣幸才对。”
“我日日颂经,希望他们的灵魂永坠无间地狱不得超生!”
桑泽纳拉摇了摇头,温和开口:“你执念太深,既过往已了,孰是孰非难以评判,又何必苦苦煎熬于世。”
贡多慈吉神情茫然了一瞬,又恶声道:“还有你啊,那个最后推我一把的你啊。”
“你当年不肯救我们,却肯救他们,原来神也偏心吗?我倒要看看三百年后的你是否也如此。”
桑泽纳拉皱了皱眉,没再说话。
阿什那和塔卓尔找到桑泽纳拉的时候,听到了贡多慈吉癫狂的笑声,鸡皮疙瘩都被吓起来了。以前也没听说过啊,这昭恩寺里头还有个疯子。
塔卓尔拉着桑泽纳拉快步走了出去,嘴里还不停说道:“快走快走,那老……怪吓人的,这里面有阴森森的,瘆得慌,我们快走。”
贡多慈吉死死盯着三人离开的背影,好像要把人看穿。
出了昭恩寺后,桑泽纳拉问:“既然你们都觉得那里面阴森森的,为什么还会有人来此上香供奉?”
塔卓尔道:“我们长祁人就是信这个的,您知道的。这昭恩寺又号称与神明沟通之地,还有那么久历史,而且大家都说这儿还蛮灵的,都喜欢来这祈福,所以它在长祁地位很高。”
“更何况我们常说‘一面神佛一面魔’,神佛受了供奉替众人挡灾,背后必定要承受因果反噬堕魔,所以大家对昭恩寺还是很崇敬的。”
桑泽纳拉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