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愿自立

    凤仪殿的沉水香被孩童笑声搅散,苏□□指间捻着的青玉佛珠骤然停转。

    帕角金线绣的百子千孙图微微颤动,盖住了她唇角抽搐的弧度。

    “煜儿可知娶妻是何意?”

    “就像皇爷爷出征前,总要亲亲皇奶奶的莲花妆!”

    李星煜踮脚去够紫檀案几上的金丝桂花糕,杏黄襦裙扫落满地奏折。

    玉串在她发顶晃出碎光,恰映在魏云昭低垂的眼睫。

    那孩子腕间缠着的五色缕,还是昨岁端午她亲手所系。

    魏云昭盯着那抹杏黄,恍惚间化作明黄龙袍。

    “煜儿又为何要娶云昭为妻?”

    “孙儿瞧见云昭姐姐额间梅花,比画上的观音还好看!”

    “婚姻大事怎可由着你撒娇胡诌,岂非拿婚姻当儿戏?”

    苏□□笑的慈祥宠溺,今晨染的丹蔻裂开细纹,碎玉似的桂花糕渣从指缝簌簌而落。

    “云昭额间花钿确实精巧,可是……”

    “没有可是!”

    李星煜突然扑进魏云昭怀里,带着乳香的小手抚上她眉间。

    “这红梅,本就天下绝美。”

    温热呼吸拂过颈侧时,魏云昭仿佛听见锁链声响。

    前世的南宫,李晨杨便是用玄铁链缠住她脚踝,将她囚于南宫二十载。

    苏□□腕间的翡翠镯磕在案角,叮咚声惊醒了怔忡的魏云昭。

    “既然煜儿喜欢……”

    凤目掠过魏云昭精致的面容,笑意如孔雀尾羽缓缓绽开。

    “待你束发加冠,哀家亲自为你绾发迎亲,可好?”

    “皇奶奶金口玉言!”

    魏云昭盯着面前这张稚气未脱的脸,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前世的崇武八年,她接下封妃诏书时,李星煜亦是眼下一般,小小一团躲在角楼张望。玄狐大氅上落满雪粒,像只被拔了翎羽的雏凤。

    建元三年,李晨杨被逼入绝境。她孤身对阵应天精兵,三进三出毫发无损,可那晚在营帐内却不慎滑胎。

    “莫怕,若你日后果真不能生育,朕的皇儿,便都是你的孩子。”

    永兴二年,掌事嬷嬷的惊呼伴着更漏响起。

    “贵妃娘娘!慎刑司送来个宫女,说是...说是怀了龙种!”

    她轻笑出声,铜镜映出唇畔血痕,竟比额间红梅还要艳烈。

    永兴二十年,雨打芭蕉声里,李晨杨踹开她青鸾殿的门。

    手中殒命的婴孩尚在襁褓中滴着血水,落在青砖上绽出红梅。

    “魏云昭!朕实没想到,朕封你为贵妃,给足你恩宠,你竟善妒成性!残害皇嗣!成婚三十载,你心里可算过……你惨害了朕多少亲生骨肉!你……”

    “皇上!永安王反了!”

    王庆恩的急报骤然响起,她望着殿外冲天火光,只攥紧袖中短刃,冷冷发笑。

    等她被宫人拖到宸极殿前,银甲染血的李星煜踉跄倒地。

    “云昭……姐姐……”

    未尽之语化作血沫,溅在她颤抖的指尖。

    “好侄儿,你竟还念着当年那可笑的婚约……莫不是忘了,魏云昭,是朕的贵妃。”

    李晨杨的剑锋抵在她喉间,她反而松开手中利刃。

    “皇上,臣妾只问,那晚大帐中臣妾没能保住的皇儿,莫非也是被皇上争风吃醋的余怒牵连?”

    “云昭,你……”

    谜底已然揭晓。

    “皇上,臣妾一生,只学会了一个道理。坏事做尽,当真有报应。”

    她猛地扑向剑锋,喉间血沫里的呓语未曾让人听清,人便倒在满地血泊中。

    她望着李星煜撕心裂肺的模样,突然想起若是当年推了这赐婚,或许……

    “云昭姐姐!”

    李星煜的呼唤惊醒了她。

    魏云昭将李星煜放稳,自己则双膝跪地,端方肃然。

    “臣女早已立誓,此生不言婚嫁。望皇后娘娘,恕罪。”

    苏□□手中佛珠突然绷断,她抬手令人抱走李星煜,侍女内官也尽数屏退。

    “本宫方才不过是为了哄煜儿开心,她女子之身,如何能束发加冠?云昭,婚嫁乃人生大事,切不可赌气妄言。”

    魏云昭唇线紧抿,她入宫前便已想到拒婚不易。

    眼下李晨杨北伐有功,今上又有意与他缓和父子关系。

    让生母早逝的李晨杨与镇国公府联姻,既能在太平盛世平添佳话,又能在动乱时护李晨杨周全。

    否则何须她镇国公府的嫡长女,低嫁给一个无母族依傍的七皇子?

    不对!

    若说母族……沈夫人当年生下和静公主与七皇子这对双生子,应是今上后宫中最为显赫之人。

    可沈夫人乃武朝遗孤,身份尴尬。又难产而死,早早殒命。

    当年被起义军中的今上夫妇收留,是否自愿都未尝可知。

    今上是否利用前朝遗孤笼络民心称帝,亦是……

    罢了,这些陈年旧事,理清又能如何。

    若她如前世那般应下,镇国公府为避嫌便不会与其他势力再有牵扯。

    如此想来,哪怕镇国公府从来置身事外,可这深宫中的帝王心术……亦叫人心底生寒。

    不过她重活一世,便绝不会再同意这门婚事。

    皇后既然召她入宫而非她母亲,看来并不打算独断专行,拒婚尚有希望。

    可仍需她……

    魏云昭直了直身子,虽是跪着气势却不减反增。

    “臣女幼读《柏舟》,见共姜守节自誓'之死矢靡它',然《诗经》三百篇,竟未有女子自择之权。”

    “永平三年,平阳公主自开幕府募兵三万,娘子关前白骨成山时,史官只记'公主善妒'。《贞观政要》残卷,公主府侍女后来成了第一任女刺史,可史书只记她为夫殉节。”

    “班昭作《女诫》言'谦让恭敬',却不见其兄班固写《汉书》时,她曾提笔续写《天文志》。敢问皇后娘娘,那支笔可需男子掌心温度方能着墨?”

    凤仪殿铜漏声里混入轻不可闻的抽泣,魏云昭瞥见廊柱后偷听的侍女们。

    “皇后娘娘可知西凉为何立女君?”

    她从怀中掏出发黄的《西域志》,书页间夹着褪色的石榴花。

    “因其国中有谚:藤萝开得再艳,不及松柏半寸骨!”

    “皇后娘娘可知,平阳公主解甲那日,太宗赐的并非凤冠霞帔,而是镌着'同参造化'的龙泉剑?”

    书册落地时惊起尘埃,李星煜突然小跑进来。

    “云昭姐姐教过我,九连环解得开,世间便没有困局!”

    幼童声音清亮如碎玉,惊飞殿外栖息的青鸾。

    皇后终于拍案而起,翡翠镯碰落了案上《列女传》。

    “你......放肆!”

    魏云昭与她平视,额间红梅映着她眸中澄澈。

    “臣女今日放肆,实乃困惑至极。皇后娘娘即为天下女子之表率,恳请娘娘为臣女解惑。”

    “《白虎通义》云'夫为妻纲',可臣女见过武朝和亲公主的手札。她在匈奴生三子仍不忘译《楚辞》,临终前刻在毡帐的,是'魂兮归来哀江南'!”

    寒风卷着碎雪扑灭半室烛火,魏云昭的声音在昏暗中愈发清越。

    “皇后娘娘见过被剪翅的云雀吧?它们总爱啄食金笼嵌的宝石,世人笑其蠢笨,却不知那是鸟儿在啄自己的骨头!”

    她突然掀开裙裾,露出小腿上陈年淤青。

    “五岁那年,臣女因偷学骑射被罚跪祠堂。可就在那夜,臣女读懂了卓文君的《白头吟》。'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原不是弃妇哀叹,而是女子觉醒的檄文!”

    她突然扬手,指向太学方向,“此刻国子监三千学子中,可有女子身影?诸位诰命夫人华服上的缠枝纹,绣的究竟是并蒂莲,还是绞索结?”

    凤仪殿死寂中,苏□□眉眼处被烛光晃得明明暗暗,看不出是怒是笑。

    只闻听,“好一篇大逆不道之言!”

    朝阳刺破云层,金芒如剑劈开殿内浮尘,将魏云昭纤薄的身影拓印在方才一并落地的《女诫》残卷上。

    她跪时脊背绷得笔直,裙裾在青砖上铺展如白鹤敛翼,袖口银线绣的松针纹路正巧映着透窗而入的光斑。

    “当松柏成林时,谁还需要缠绕乔木的紫藤?”

    尾音尚在梁柱间震颤,李星煜已跌撞着扑来。

    八岁孩童藕节似的手臂堪堪环住她半边肩膀,襟前绣的蟠螭纹硌得她锁骨生疼,却让这句诘问凭空生出三分稚气铿锵。

    稚嫩的童声压过朝钟,“云昭姐姐,我帮你养松柏!”

    李星煜的声音清脆如铃,带着孩童特有的天真与笃定。

    魏云昭心头微颤,恍惚间竟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她重生归来,本就是为了改写李星煜的命运。

    可如今,她只能把自己的命运也一并改了。

    苏□□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深沉如渊,却又似含着一丝她读不懂的复杂。

    魏云昭垂眸,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绣的松针纹路。

    “婚嫁之事……容后再议罢。”

    素来温润的嗓音掺了沙砾,苏□□转身时,翟衣上的十二章纹在光瀑里明明灭灭,“本宫乏了。”

    “叨扰皇后娘娘,臣女告退。”

    魏云昭叩首告退。

    “孙儿扶皇奶奶入寝殿歇息!”

    李星煜攥着苏□□左手摇晃,腕间银铃铛撞响禁步玉佩。

    幼童发顶翘起的碎发随动作轻扫手腕,惹得那抹端肃神情终究化作春溪融冰。

    “你个小猢狲呐……”

    魏云昭起身时余光瞥见李星煜正拽着皇后的袖子撒娇,祖孙二人相携离去的背影,竟莫名让她眼眶微热。

    朱漆殿门缓缓闭合,她这才惊觉后背冷汗浸透中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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