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伴读

    隆冬的宫道覆着一层薄雪,魏云昭拢了拢身上的狐裘,呵出的白气在眼前凝结成霜。

    她望着前方蹦蹦跳跳的李星煜,杏黄色的斗篷在雪地里格外醒目,像一朵迎风绽放的迎春花。

    绛雪轩的朱漆廊柱在雪光映照下如凝血般明艳,檐角悬着的青铜风铃偶尔被寒风拨动,发出清越的声响。

    “云昭姐姐,你看那株绿萼梅!”

    李星煜忽然驻足,指着不远处一株枝干虬曲的老梅。

    花苞初绽,嫩绿花瓣裹着霜雪,在日光下莹莹生辉。

    她踮脚去够,杏黄斗篷的毛领蹭着下颌,呼出的白雾与梅香交融。

    “皇奶奶说,这株梅比父王年纪还大呢。”

    魏云昭正要应声,忽听身后传来靴履踏雪的动静。她转身,见十数名官员正自乾元殿方向散朝而出。

    为首的二人尤为醒目。

    崇武帝李玄一袭明黄色龙袍,尊贵非常。太子李常柏则是紫金冠束发,眉目温润如玉。

    “臣女叩见皇上,太子殿下。”

    “孙儿见过皇爷爷,父王。”

    "煜儿。"

    李玄唤得随意,目光落在魏云昭身上,也只停留了一瞬。

    他指尖还沾着朱砂批阅的痕迹,袖口金线绣的龙纹在雪光下粼粼闪动。

    "又偷溜出来赏梅?"

    李星煜吐了吐舌头,不但不怕,反而拽着魏云昭的袖角往前凑。

    "皇爷爷,孙儿昨日将《论语》都背熟了,母妃还夸我呢!"

    李玄轻笑,伸手拂去她发间的落雪。

    "既如此,不如明日一道进崇文馆读书?"

    魏云昭的指尖蓦地收紧,前世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她恍惚记得李星煜入崇文馆后,那些世家子弟明里暗里排挤她。

    有人故意泼墨污她课业,有人笑她"女子读什么圣贤书",更有甚者,在她案几上放死雀,吓得她夜夜惊梦。

    那个明媚如朝阳的小郡主,渐渐变得沉默寡言。

    李常柏蹙眉,"父皇,崇文馆历来只收皇子与世家嫡子,煜儿毕竟..."

    "毕竟什么?"李玄挑眉,"毕竟是个姑娘?"

    李玄忽然开口,语气平淡却字字如刃。

    "崇文馆既授治国之道,煜儿为何学不得?女子并未弱于男子,常柏你又何必拘泥旧例?让你母后听见,你啊,该罚。"

    寒风骤起,梅枝簌簌摇落碎雪。

    魏云昭忽然想起前世苏□□殡天那夜,这位帝王在奉先殿持剑质问,生生逼退了欲以"妇人不入太庙"为由阻拦的礼部官员。

    "臣女今日得皇后娘娘召见,在凤仪殿受益匪浅。"

    魏云昭忽然屈膝一礼,嗓音清凌如冰下溪流。

    "只是臣女心中仍有困惑,斗胆请皇上允臣女随郡主一同入崇文馆,权作伴读。"

    李玄闻声侧目看来,眸光微动,视线在她低垂的眉眼间停留片刻,忽而笑了。

    "不愧出自镇国公府,颇有你父亲当年风范。伴读一事,朕准了。"

    李常柏欲言又止,终是摇头,"崇文馆课业繁重,煜儿顽劣,有劳魏姑娘费心。"

    "臣女谨记太子叮嘱。"

    魏云昭垂眸,余光瞥见李星煜悄悄冲她眨眼,袖中藏着的梅枝露出一截青翠,恰似未历风霜的生机。

    回到镇国公府时,暮色已沉。

    府门前的石狮覆着薄雪,檐下灯笼被风吹得摇晃,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刚踏入前院,便听见正厅传来茶盏轻叩的声响。

    “昭儿回来了?”

    母亲韩绮真的声音温婉如常,只是指尖在案几上无意识地摩挲着檀木纹路。

    “今日入宫,可还顺遂?”

    魏云昭解下狐裘递给丫鬟,抬眼便见父亲魏延霆端坐主位。

    昔日叱咤沙场的镇国公,此刻正垂眸盯着茶汤里浮沉的叶梗,神色难辨。

    “女儿婉拒了皇后娘娘提议的婚事,且已说明此生不言婚嫁。”

    她直截了当,声音清凌似碎冰坠地。

    厅内霎时一静。

    韩绮真指尖微颤,茶盖“叮”地撞上杯沿。

    魏延霆终于抬眸,目光如刀锋刮过女儿面容,“理由?”

    魏云昭迎上父亲视线,“女儿不愿被深宅后宫所困。”

    她等着雷霆震怒,却见父亲竟低笑一声,“倒是像极了你祖父当年……”

    话音未落,屏风后突然传来珠帘碰撞的脆响。

    “姐姐好大的威风!”

    魏云禾提着裙摆冲进来,杏眼圆睁。“你可知京中现在如何议论?”

    她今日穿了新裁的胭脂红襦裙,发间金蝶钗振翅欲飞,此刻却因怒气染红了脖颈。

    魏云昭怔然。

    前世此时,云禾该是扑过来挽着她胳膊娇嗔“姐姐别嫁,陪我放花灯”才对。

    “禾儿!”韩绮真轻斥,“你姐姐自有考量。”

    “什么考量?”

    魏云禾攥紧手中绣帕,指节发白。

    “姐姐可知因你今早拒婚,世家大族说我魏家女心气太盛,连圣眷正隆的皇子都看不上!实非良配!”

    窗外忽起风雪,卷着冰粒砸在茜纱窗上,沙沙如蚕食桑叶。

    “云禾。”

    魏云昭望着妹妹通红的眼眶,伸手想抚她肩头,却被狠狠甩开。

    “别碰我!”

    魏云禾倒退两步,金蝶钗坠下的珍珠串剧烈摇晃。

    “你清高,你厉害!可曾想过我的姻缘路也被你堵死了?”

    说罢转身奔出,留一地零落的茉莉香粉。

    韩绮真叹息着去追,魏延霆却抬手拦住妻子。

    “让她静一静。”

    转而深深看向长女,“昭儿,为父只问你一句,当真不悔?”

    “不悔。”

    魏云昭答得斩钉截铁,目光掠过厅角那盏青铜雁足灯。

    灯芯爆了个灯花,映得她眉眼如淬寒星,“女儿宁愿断送姻缘,也不断送性命。”

    魏延霆瞳孔骤缩。

    他当然听得出弦外之音。

    今上圣体康健,太子地位稳固。百姓眼里的太平盛世,实则暗流汹涌。

    三年前太子代今上北巡遇袭,昨日又于朱雀大街遭人暗杀,刺客如今仍未捉拿归案。

    鞑靼看似已成散兵游勇,可五皇子的出身终究让朝臣心下难安。

    今日早朝上对岳国公的一番言语表态,更是让人捉摸不透今上心思……

    这天下何来的太平,眼下……只怕是风波又起。

    魏延霆突然大笑,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落。

    “好!我魏家女儿,合该有此血性!”

    抓起案头兵书掷向女儿,“明日开始随为父习《六韬》!既然看不上那些废物,就学些真本事!”

    魏云昭接住竹简时,听见后院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

    她知道,那是妹妹最爱的越窑青瓷瓶。

    风雪愈急,却盖不住魏云禾压抑的哭声。

    她攥紧竹简,任由简牍边缘的毛刺扎进掌心。

    这世道给女子的路太窄,窄到姐妹二人竟要挤得彼此生疼。

    次日,崇文馆的晨钟响彻宫垣时,魏云昭正为李星煜系紧狐裘领口的丝绦。

    小郡主今日特意换了件杏红襦裙,发间珍珠步摇随动作轻晃,衬得眉眼愈发灵动。

    "云昭姐姐,你说太傅会不会考校《春秋》?"

    李星煜攥着她的手,指尖微凉,"我昨夜温到子时,还有些段落记不真切..."

    魏云昭拢住她掌心,温声宽慰,"郡主聪慧过人,定能应对自如。"

    话音未落,廊下忽然传来嗤笑。

    "哟,这不是咱们金尊玉贵的小郡主吗?怎么,不去听嬷嬷讲《女诫》,来学《春秋》大义?"

    抬头便见几名锦袍少年抱臂而立,为首者正是兵部尚书之子苏珩。

    他腰间玉带上悬着枚青铜虎符,仿的是其父调兵信物。

    此时故意在李星煜面前晃了晃,"听说以前有个平阳昭公主就是读多了兵书,最后落得个……"

    "苏公子。"

    魏云昭倏地打断,袖中手指已捏紧帕子,"崇文馆乃圣贤之地,妄议前辈恐有不敬。"

    苏珩眯眼打量她,忽而咧嘴。

    "魏家姐姐倒是护主心切。怎么?你还要在这崇文馆搬出镇国公府以权压人?"

    寒风卷着枯叶刮过石阶,魏云昭背脊挺得笔直。

    “哦?苏公子的意思,凭我镇国公府,难道不配?”

    "配不配,不如问问这个?"

    苏珩拨弄一把腰间虎符,得意更添几分,“今上重情重义才有你魏家如今虚名,难不成,你镇国公府能越过兵部行实权?”

    “苏珩!你今日如此奚落我镇国公府,莫非你苏家就能一手遮天?你这腰间虎符倒是精致,不如送去兵部瞧瞧?”

    苏珩脸色骤变,仓皇退后两步。

    "我,我方才不过说笑而已,魏家姐姐何必当真。"

    魏云昭缓步上前,“可我镇国公府出身乡野,多鲁莽之人,向来不与人说笑。”

    说话间手中突然多出一把短刀,刀刃擦过苏珩玉带,那枚假虎符"啪嗒"落地,碎成两半。

    "滚。"

    待那群人作鸟兽散,李星煜才长舒一口气,小脸却仍发白。

    魏云昭蹲下身,替她理好散乱的鬓发,轻声安慰,"郡主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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