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明砚提着他衣领,把人带到近前。
    “不是你?这里是兵部衙门口,他们腰间挂的是兵部腰牌,尊你一声少爷。就算与你无关,也是你爹治下不严!”
    “明砚,差不多了。”
    魏明璋拦了一句,又看向魏云昭。
    “大姐姐,我们是否先回府中?或是,差人给爹爹送信。”
    “稍等,我还有些事要处理。”
    魏云昭眼神一一扫过方才殴打老妇的兵丁,皆是脸色霎时惨白。
    “对了,方才这位小旗官与总旗大人说,我脾气硬了点,可长得俊俏,劈了可惜。等苏珩来了……要把我怎么着?”
    小旗官这才想起自己出的馊主意,方才神气的总旗更是两腿一软,跪倒在地。
    他拖着被砸断的手臂,跪着凑到苏珩身前,声泪俱下的替自己解释。
    "少爷,少爷明鉴!是那老虔婆屡次冒充军眷闹事……"
    “你竟敢对镇国公府嫡女起这种歹毒心思,我和我爹都不会饶你!”
    苏珩更加气恼,一脚踢在他胸口,将人整个踢翻在地。
    “吴思仁,你该死!”
    随手抽出一旁兵丁腰间佩刀,朝着总旗劈砍下来。
    “明砚,拦住他!”
    魏云昭果断出声让人拦下苏珩,魏明砚两三步踏出,抬脚便将长刀踢飞出去。
    "是不是冒充,查过才知道。"
    魏云昭眼神冷峻,不带一丝温度。
    “苏珩,你这次这么着急做好人?不问清缘由便要当街砍人,闹出人命?”
    她用帕子小心按住老妇伤口,触手是嶙峋的骨头,硌得她指尖发疼。
    "婆婆,您儿子是哪年从军的?"
    老妇浑浊的眼珠慢慢亮起来。
    "永和十二年腊月!那日下着鹅毛雪,铁柱穿着新发的靛蓝军袄……"
    她哆嗦着从包袱里掏出块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刻着"王铁柱"三字,"这是村里塾师给刻的平安符……"
    魏云昭接过木牌的手猛地一颤。
    永和十二年冬,正是何烬苍领何家军为主组织的征北大军最后一次挂帅出征。
    五万人的何家军被风雪困在大漠,迷失方向,冻饿至死的将士多达数千人。
    在坚守两个半月后粮草断绝,无一生还……
    "明璋,明砚。"
    她声音发紧,"带这位婆婆回镇国公府安置,这件事情我亲自秉明父亲。煜儿,我们走。"
    魏明璋敏锐地察觉异常,却只点头为姐姐开路,又牵过李星煜带来的照夜白,一路将人护送回府。
    “郡主,今日怕是……”
    回到镇国公府,魏云昭有些抱歉地向李星煜解释。
    后者的手却先一步拍了拍魏云昭的手背,“民贵君轻,阿昭放心,这些煜儿懂的。”
    魏云昭有些错愕,反应过来觉得好笑。
    “郡主怎得……”
    “今日阿昭也在街上唤我做煜儿,很是悦耳。我便想,往后你唤我煜儿,我唤你阿昭。”
    小小的郡主学会了抢答,小脸扬起,等人夸赞。
    魏云昭见她如此,摇头轻笑,“方才是为了避免旁人知晓你身份,臣女不得已才直呼郡主名讳。往后怎能逾矩?”
    李星煜霎时泄了气,遂又不想服输,抬起头忙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喜欢阿昭如此称呼。待回宫后,我便向皇奶奶秉明缘由,她定也同意的。”
    眼中繁星闪耀,诚挚无比。说到最后,还有些恃宠而骄的骄傲掺杂其中。
    魏云昭表情一变,忽而有些严肃认真的蹲下身,仰头叮嘱,“今日之事,郡主暂时莫要与人提及。”
    “……哦。”
    此时接驾的宫人赶来,李星煜只得随着霜序回了东宫。
    魏延霆回府时,魏云昭刚送走李星煜不久,正候在前厅。
    “见过父亲。”
    魏延霆将大氅解下递给魏忠,随口问道,“昭儿今日不是同郡主去玉虚山赏雪?候在此处,可是有事?”
    “出城前女儿见一婆婆在兵部门外哭嚎,还遭到兵丁毒打,一时看不过便出面把人带回了府中。”
    魏延霆原本宽厚的面容一顿,眉心微蹙,“怎么回事?”
    “那婆婆家中一子,叫王铁柱。永和十二年入征北军,随何家军出发北上,至今杳无音讯。婆婆来兵部寻访,兵丁却说兵部名册查无此人,说婆婆冒充军眷。”
    魏延霆眉心皱紧,他自然猜到女儿能把人带回来,定然不是冒充。
    “父亲,女儿有一事不明。”
    魏延霆看她面露纠结,叹了口气,只道,“随我去书房吧。”
    镇国公府书房,十二连枝青铜灯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
    魏延霆吩咐魏忠,“你安排两个人,去兵部武库司把抚恤发放名册誊抄一份。”
    “父亲,我回府时已让忠伯差人去了,账簿在这。”
    本以为会得一句夸赞,魏延霆接过账册时,却蹙眉反问,“可否被人看见或是留下痕迹?”
    “并未。”
    魏云昭心中疑惑,为何父亲要如此谨慎?除了国本兵权,如今李朝还有镇国公府不能当面插手的?
    还是说……与何家军相关的,便是镇国公府也需谨慎?
    莫非当年何家军覆灭于漠北一战的真相,果真如自己猜测?
    前世的镇国公府,阖府上下都在为她出嫁做准备。一切朝政时势的相关消息,对她而言似是被人封了五感。
    如今细想,似乎当时的父亲和李晨杨都有意把自己隔绝在风雨之外。
    父亲是想让她独善其身,而李晨杨是否有意把她困在王府内宅……已是无从知晓。
    她如今也只记得一年后自己嫁给李晨杨时,那场惊天大案的风波已卷起巨浪,吞没了半个乾元殿……
    魏云昭忽然攥紧袖口,"父亲,恐怕不止这一例。"
    "武库司掌印苏平章,是苏启胜的族侄。"
    魏延霆冷笑时,案头松烟墨泛起细纹,"当年何家军倾覆与漠北,今上痛惜万分,下令给征北军所有阵亡将士每人抚恤金白银二十两。"
    魏延霆翻看着兵部武库司的暗账,声音像钝刀刮骨,每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永和十二年征北军阵亡四千七百三十二人,抚恤金共计九万四千六百四十两。武库司账面只列三千人。"
    铜灯突然爆了个灯花,映得案头那枚带血的平安符愈发刺目。
    魏云昭看着父亲青筋暴起的手背,忽然想起老妇蜷在雪地里的模样。
    窗外雪粒子砸在瓦片上的声响细碎而密集,更漏滴答声混在其中,像是某种隐秘的倒计时。
    "苏平章好大的胃口。"
    魏延霆突然冷笑,指节重重敲在"王铁柱"三字上,"连阵亡将士的卖命钱都敢贪。"
    魏云昭呼吸微滞。
    她太熟悉父亲这样的神情,前世父亲率军出征前,也是这样摩挲着剑穗沉思。
    "此事牵连太广。"
    魏延霆突然推开雕花窗棂,让风雪灌进来,吹得案上文书哗啦作响。
    "兵部尚书苏启胜的妹妹是苏贵妃,兵部侍郎许戎韬乃太子妃长兄……"
    话未说完,书房门吱呀轻响。
    魏云禾端着药盏愣在门口,杏色裙摆扫过门槛时带进几片雪花,在暖阁的地砖上迅速融化成水痕。
    "姐姐怎么在父亲书房待这么久?药都煎第二回了。"
    她目光扫过案上密函,蹙眉,"这些军务文书有什么好看的?"
    魏云昭迅速用袖子盖住名册,却见妹妹已转身离去,裙摆扫过门槛时带起一阵冷风。
    那碗褐色的汤药在案几上冒着热气,倒映出她骤然紧缩的瞳孔。
    魏云禾腰间新佩的羊脂玉禁步,禁步下缀着的银铃随着她的步伐发出细碎的声响。
    那款式……分明是今上赐给苏贵妃,又在中秋宫宴上转赠给苏珩的那块!
    "禾儿近日与苏家走得很近。"
    待脚步声远去,魏延霆叹息着合上账册。
    魏云昭堪堪回神,转移心思询问,"父亲打算如何处置?"
    铜灯又爆了个灯花,魏延霆没有立即回答。
    "云昭。"
    魏延霆突然按住她的肩膀,"明日你随我入宫赴宴,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要记住……"
    话未说完,窗外传来极轻的"嗒"的一声,像是瓦片被踩动的声响。
    魏延霆闪电般推开窗户,却只看见一轮将满未满的月亮悬在飞檐之上,清冷的月光为雪地镀上一层银辉。
    魏明璋捂着渗血的右臂推门进来,扔下个染血的蓝布包袱。
    "苏家人发现了,那老妇遭潜入府中的刺客暗杀,我们晚到一步。"
    包袱散开,露出半块发霉的硬馍。
    魏云昭突然想起雪地里那双浑浊的眼睛,老妇最后说的话还在耳边回响。
    "我儿铁柱的抚恤银……都换成军粮该多好……"
    魏延霆捡起硬馍,指尖搓下些碎屑放在鼻尖轻嗅,"这是陈年黍米,掺了三成糠麸。"
    他眼神陡然锐利,"兵部报给户部的军粮册上,写的是新米。"
    铜灯渐暗,三个人的影子在墙上交织成网。
    魏云昭望着包袱上干涸的血迹,她轻声道,"婆婆,我定不会让您平白枉死。"
    窗外,裹挟着一丝血腥的风雪下得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