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千帐灯。
“元帅。”
韩濯对着两个尚守在帐前站岗的小兵点了点头,刚走出几步,鬼使神差又回去了。
两个小兵被自家元帅直勾勾地面无表情盯得发毛,愣是没一个敢和她目光相接,腰杆挺直了些,悄悄咽了一口口水。
“什么时候换班?”
韩濯盯了半天,冷不丁问了一句。
“啊……哦,哦…快了!”
另外一个小兵嫌他对元帅回话没规矩,从背后给了他一肘子,力度没控制好,怼人一个趔趄。
韩濯:……
无语片刻,她干巴巴道:“换班后早点歇着。”
韩濯许久不对旁人说这些没什么用的寒暄废话,说完了她自己也不适应一般抽了抽嘴角,大踏步走了。
两个兵士面面相觑。随后有些激动地红了脸:“元帅刚才是不是关心咱?”
“好像是……不,就是啊!”
韩濯走到一方小帐前,灯火还亮着,韩珺没睡。
李三三白日和她说过,韩珺这小丫头被她吼了一通,到底是伤了心,连去集市给她买新衣裳都兴致缺缺,一张小脸板得老长。
韩濯踌躇片刻,窝窝囊囊地踢了踢帐边的石子,状似不经意地向周遭瞧了瞧,确认无人后,拉开了韩珺的小帐。
韩珺背对着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好像是睡了。
韩濯叹了口气,似乎是转身又出去了。
韩珺人才那么点点大,却早早学会了好面子,她刚才终于掉了些白天没好意思掉的金豆豆,知道韩濯来了也瘪着嘴不出声。此刻感觉人走了,才吸吸鼻子爬着坐起来,李三三还没回来,一片寂静中只有灯花偶尔炸开,她一个人怕鬼,忍不住抱紧了被子,心跳都快了。
“小丫头装睡,抓到你了!”
韩珺吓得一抽。
实在怪不得韩珺,本来自己睡就怕,韩濯从帐侧阴影里突然冒出来,脸上半明半暗,再加上五年军营里泡出来的一身微妙煞气,成年人都能被吓死。
“我就知道……诶?珺儿……”
韩珺吓得眼泪立刻出来了,而随后持续流泪的原因不是害怕,而是铺天盖地的委屈,大颗大颗的眼泪掉下来,把韩濯哭得肝儿颤。
“……珺儿。”
韩珺终于憋不住嚎啕起来。
韩濯笨得忘了怎么走路,她怕矫情,不太会哄小孩,韩珺还小的时候,李三三很体贴地把养孩子的活揽了过来,毕竟那时候的韩濯整个人都不是很对劲,韩珺一哭她也只会木楞楞地在一旁看,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搁。
最后,她还是缓缓上前去,有些僵硬地将韩珺抱在了怀里。
怀前很快湿了一片。
韩濯轻轻抚着小丫头的后背,爪子动得十分机械。
小孩子如果哭,有个大人依傍着便越哭越伤心,韩濯也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哄,等她哭累了,呼吸渐渐平缓,韩濯才捋了捋她的头发,道:“不哭。”
韩珺抽了抽鼻子。
“我给你买了匹小马驹。”
韩珺慢悠悠地抬起头来。
韩濯心中觉得自己这样实在有些可耻,用这种东西来补偿孩子实在不是个很好的教育方式,但她也暂时想不到还能怎么办了。
韩濯想了想,将韩珺抱到床上躺好,刮了刮她的鼻子,随后长长叹了一口气,躺到了韩珺身边,悠悠道:“珺儿赶不赶我?”
韩珺没吱声。
韩濯叹了口气道:“是姑姑不对,你......如果现在不愿意叫我姑姑也没事,这些年来,我对你的关心毕竟少些,终究没资格对你这样吼。”
“你能不能原谅姑姑?”
韩珺没说话,但是把小脸往韩濯怀中埋了埋。
怀里抱了这么个热乎乎面团团的小东西,韩濯久违地从心底涌出一种温暖而微妙的感觉来,可她的手触上韩珺的脖颈,幼弱的血管在她布满细小伤口和刀茧的指下涌动时,她本能地想狠狠地......扭下去。
“姑姑?”
韩濯从这扭曲的感受里回过神来,狠狠喘了一口气。
对上韩珺的眼睛,韩濯出了一身大汗。
“我是怎么了?”韩濯惶然想道:“我是不是真的要疯了?”
她突然觉得害怕,似乎和林蔚一样死掉才是解脱。
抛掉在这儿的一切,什么韩珺宋青瑛,陛下白兰茵,都统统见鬼去好了,她要回去,不惜任何代价。
“姑姑!你怎么了?”
韩濯被一句呼喊拽了回来,下意识手指离开了韩珺的脖颈,把她从怀里拔出来。
“没事,姑姑就是有些怕黑。”
“姑姑也会怕黑?”
真是奇了怪了,韩濯竟然也有怕的东西。
韩濯勉强笑了笑,努力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开口道:“珺儿,过一阵,你随我回京城一趟。”
韩珺一下子坐了起来:“真的!”
一双大眼里闪着光。
韩濯被韩珺这个样子逗笑了,有了种身在人间的实感,笑着道:“当然是真的。你想带什么东西,这两天自己收好,最好别教李姨操心......”
可韩珺的表情慢慢敛了起来,小手揪着被子,扭捏道:“去京城,是不是能见很多人?”
韩濯道:“去见娘,珺儿想不想娘?”
韩珺低下了头:“不想。”
嘴硬,也不知道随了谁。
韩珺随后补充道:“反正,娘也不喜欢我。”
韩濯扳起她的小脸:“谁说的?”
韩珺没看她,别扭道:“她喜欢我,就不会把我送到这儿来,他们都这么说......”
“放屁,”韩濯气笑了:“他们是谁,我明儿一个个打回去!”
韩珺拉住了她:“姑姑。”
“嗯?”
“她是不是念过很多书,认很多字......她会不会......”
会不会觉得我淘气,是个坏孩子?
韩濯躺了下来,沉默片刻道:“我不是很了解她。”
“但我知道,她很爱很爱你。”
韩濯出帐时,和李三三打了个照面。
李三三挑了挑眉,问道:“哄睡了?”
“嗯。”
“吴钩跟我说了,”李三三道:“你这回带她回去,预备呆多久?”
“不知道,”韩濯道:“看陛下留我多久。”
“你要小心。”李三三突然道。
“嗯?”
李三三觉得韩濯智力有障碍一般,拧出一个奇异的表情:“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你得知道,现在整个大齐你韩家手握这么大的兵权,就算你有从龙护驾之功,得到的宠信又能持续多久?说起来还得感谢北边诸国没事就来打一架,不然你没了用武之地......”
“那我就告老还乡。”韩濯满不在乎道:“好像这个元帅我乐意当一样,再说了,‘功高震主’还是太抬举我了,要是单纯想杀我,那就杀呗,韩家现在也就剩这么一颗头给人砍,我又不会有子嗣......”
李三三看着她,一言难尽道:“还有珺儿呢。”
韩濯摆了摆手:“我会安顿好的,再说了,珺儿她对外只是韩家军战死兄弟的女儿,不会牵扯到她的。”
“这孩子心事多,”李三三叹了一口气:“不是好事,当初我曾担心,你就这么任由她叫你姑姑,会不会身份暴露,可她小小年纪嘴就这么严,从没在外面说漏一句,她这谨慎性子是天生的,可孩子时想得太多,将来不会快活......你这么瞧我作甚?”
韩濯笑道:“真是有趣,我们李大夫竟然也有朝一日想这么多,真有长辈样子,一点也不像当初......”
“你不也不像当初了么?”李三三/反唇相讥。
韩濯没恼,轻轻道:“当初你成日里上蹿下跳没个正形,还总骂我,现在你脾气好了不少,我可能贱吧,还挺怀念的。”
李三三翻了个白眼:“你找骂?”
韩濯笑出了声:“不敢。”
“我有时觉得你这人挺奇怪的,”李三三道:“若不是你经年来在我手下过了太多大伤小伤,我这辈子都不知道你的秘密,可见你捂得很严实,可你却任由珺儿叫你‘姑姑’,她日日在军营里乱窜,万一漏出点什么实在悬人心。”
韩濯满不在乎地将刀抛着玩:“无所谓了,他们就算知道,还能启用谁当元帅?”
“但你若有意培养珺儿......”
“你问我为什么不教她也扮成个小子?”
李三三觉得有什么不对,但是她的确也想知道。
“我记得我小时候,特别恨自己不是个男孩子。”韩濯缓缓道:“那时候狂得没边,觉得天上地下没有哪不可去,世上的大功业,只要我想,就能建立一番,可我看了很多书,却只能找到贤良淑德,孝顺恭敬的模范,我费尽心思在边边角角里查找能在朝堂疆场上叱咤风云的女子,却发现没有先例。”
“我当时觉得,作为女人在史书上留下自己的名字是个多么困难的事。”
李三三嗤笑一声:“俗气。”
“是啊,俗得很,不过,总还是有意义。”
“如果我年少时,能有个做了元帅的姑姑,情况会不会不同,若是有机会,我还是想教天下人知道,韩清之是个女人。”
李三三无情道:“那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么?”
“什么?”
“两种,一种将你传成个样貌奇丑无比的女罗刹,另一种就是在话本子里给你配一个温柔多情的男人,所有女人都会希望你和他生个小孩。”
“......”
韩濯沉默了,片刻道:“好吧,也许是这样,但也没什么可抱怨的,有些事总要慢慢来。”
二人走着,很快就到了帅帐之前,韩濯突然对李三三道:“三三。”
“嗯?”
“多谢你了。”
李三三嫌弃她肉麻,摆了摆手道:“说这个做什么,本姑娘是个宝儿不用你提醒。”
韩濯笑了笑,转身欲回帐,却被李三三叫住了。
“你......有时候其实可以向前看。”
韩濯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也没怪她哪壶不开提哪壶:“我还以为你从前专门和他联合起来对付我呢,倒戈得这样快。”
“那不一样,”李三三道:“我当时并不知道你......算了。”
韩濯勉强笑了笑和她道了别。
帐内那碗药还在煨着,是阿信遵医嘱给韩濯预备的,说是为了调理她被炸得哪里都虚的身体。
韩濯定定呆立了一会儿,眼前浮现起林蔚死之前的脸来。
她默不作声地走上前去,将那碗药倒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