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街头

    从断雁关到京城的一路走得不算快,李三三不在,导致这一路都死气沉沉,随行的几个亲兵大气也不敢出,阿信和吴钩又一个赛一个的闷葫芦,可韩濯早就习惯了,没人说话,正好能让她静上一静。

    韩珺也一反常态地安静,她偶尔想要透透气,就被吴钩护着骑在新买的小马上放木鸢玩,那木鸢是韩濯做的,拧几圈尾巴平托放手,就能滑飞出十几米远,韩珺放一会儿追一会儿,好歹是熬过了这漫长又无聊的旅程。

    韩濯回京回得十分低调,和她五年前离开时完全不同,但见西京风物恍如昨日,本该有些怅然,可韩濯只觉得万千情绪都隔了一层,梦一般的不真切。

    次日应诏入宫,韩濯本该好好打理一番,可她翻遍了自己的衣裳,竟然找不见有哪件没补丁,破天荒地有些尴尬,只好去翻公主府里的旧衣箱,可找来找去,却发现这些大多是宋青瑛当初购置的,府邸没有主人,衣服放久了有不少沾上了霉斑,韩濯有些心疼,只好一件一件拿出来,预备洗一洗再晒一晒,但不知宋青瑛当初用的是什么香,这么些年竟然隐隐不散,可怜兮兮地徘徊在旧袍子上,脆弱地仿佛抖一抖就会彻底消失。韩濯思考片刻,到底没舍得,重新叠好又放回去了。

    于是皇帝陛下就接见了一个袖子上藏了三个补丁的英武侯。

    韩濯本人没什么感觉,永熙皇帝本人却颇为感触起来,扶起她时还热泪盈眶,韩濯心里虽然觉得此人虽尊贵但有病,面上却只能装模作样地哄,最后君臣一问一答,不过又是谈起雁关以往的几次战事,举荐崭露头角的几个年轻小将军,韩濯以往听到的两党之争,却并未提起。

    “此次回京,清之便多留些时日吧。”

    “多谢陛下,臣此次回京本是为了给陛下祝寿,不怕陛下笑话,臣如今家徒四壁,养韩家军都艰难得很,这些日子绞尽脑汁去想能送陛下什么别致些的寿礼。也承蒙陛下不嫌弃臣寒酸,原欲再打上几场胜仗,为我大齐开疆拓土才勉强能报答陛下垂爱,可如今石勒虽灭,可北方诸部却也并非一盘散沙,时不时多方结盟,恐怕臣真留不得太多时日。”

    这是在绕着弯要钱了,宋乐湛想起过去几年韩濯格外频繁地要军饷,没忍住眉毛跳了一下,但仍很熟练地巧妙绕过了这一层,瞥见韩濯的袖子,道:“何必再送朕什么劳什子寿礼,都是些俗物,清之能回京看看朕,便已是最大的寿礼了。清之,这么些年,辛苦你了。”

    “分内之事,臣肝脑涂地犹恐不得报效君恩深重。”

    “雁关风霜五年,清之身边也没个可心人,也可怜我那三皇妹......”

    他话音未落,韩濯便已跪了下来:“臣万死。”

    宋乐湛叹了口气,亲手将她扶了起来:“你知道,朕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恍然想起故人,免不了嗟叹惋惜罢了,三皇妹......也算是为国舍身,已经五年了,朕想教她入皇陵,谥号便取一个昭字,清之意下如何?”

    韩濯喉咙滚动了片刻,没有说话。

    民间传言,长宁公主早就死了,毕竟那种境况之下落入羯族人手中,又五年毫无踪迹,能毫发无损地生还几乎是奇迹,立衣冠冢下葬这事不是没提过,可从前一提到这个韩濯就仿佛要疯了一般,胡说着什么:“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殿下还没找到,你们便都盼着他死,我告诉你,我韩清之是他的官人,韩清之不认,殿下便还活着!”

    宋乐湛的语气甚至带了些商量的意味,似乎也知道韩濯从前对旁人发的几回疯,可这一次,韩濯点头了。

    宋乐湛解决了一桩称不上大事的事,本该多多少少有些高兴,可他不动声色道:“清之与皇妹成亲时,皇妹年纪尚小,可清之到了这个年岁却仍还没有子嗣,平日里衣食也无人照料,传出去还是要说朕慢待了我大齐的忠臣良将,朕的母家尚有个妹妹未出阁,过两日皇后设宴,不如届时你二人相看一番?”

    韩濯跪了下来,道:“有劳陛下费心,但续弦一事,陛下还是莫要再提了。”

    宋乐湛轻轻叹了一口气,却并未扶她起来:“朕知道你情深意重,本是好事,可你房中没有人,就这么任由你穿着破烂衣衫到处晃悠?像什么话!”

    韩濯道:“臣惭愧,只是......殿下当初随臣南来北往,生死与共,吃了不知多少苦,若是没有殿下,臣未必能活到今日,无论殿下是生是死,莫说五年,就说十年二十年,我心中有了人,便不能再去祸害旁人家的姑娘,臣情愿守在雁关一辈子,如此,也算是常伴殿下左右,不至于辜负了他去......”

    韩濯本来想掉一两滴泪出来做些样子,可愣是没挤出一滴来,她说的虽句句发自肺腑,但事情隔得太久,她忘了怎么伤心。

    纵然如此,宋乐湛仍然被她轻轻触动了些心里的弦:“你起来吧。”

    “既然你执意如此,今日我们便不再提此事,平添伤怀。”

    恰好今日白兰茵刚被召进宫陪皇后说完了话,韩濯刚好和她同路家去,顺便骑马护送,实则,也是要接白兰茵去公主府看看韩珺。

    “你还住在公主府?”

    “是。”

    白兰茵坐在车里沉默片刻,又开了口:“我听说了,陛下想把皇后的妹妹许给你。”

    韩濯模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为什么推掉?”

    韩濯忍不住道:“嫂嫂,您是不是在开玩笑,明知我……”

    “那要殿下入皇陵赐谥号,你为何又答应?既不再拿这桩婚事挡着,那五年前你应得,今日如何应不得?”

    “我对殿下情深意重。”

    这话回得很顺,无可辩驳,却仍然苍白。

    可除此之外,白兰茵想不出什么别的理由。

    她提醒道:“陛下的意思是......”

    “有劳嫂嫂为我担心。”韩濯道:“我知道陛下是什么意思,所以我这辈子,不会有子嗣。”

    能不知道么?韩濯有些嘲弄地想,韩家风头犹盛当年,不是什么好事,没了长宁公主牵制,又要挑个皇后母家的姑娘来配。

    白兰茵还想说什么,但却在绕进西街时到了听见了远处一群女子的欢声呼叫。

    韩濯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便觉得怀中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拾起来看,却是一朵白色的花,芬芳扑面,韩濯顺势抬头望去,便见楼上立着一个姑娘,见韩濯看了过来,吃吃笑着捂住了嘴,胆子很大地继续盯着她看,未见丝毫羞赧。

    随后又有几朵颜色不一的花砸在了她身上,几个姑娘的笑语铃铃,绽在即将消逝的晚春。

    韩濯没恼,只是点点头朝她们笑着致意了一下,把那几朵花都好好地揣进了怀里。

    白兰茵掀开车帘看向韩濯,微微笑道:“清之,确实好样貌,不知耽误多少姑娘。”

    “嫂嫂别笑我,”韩濯无奈地摇摇头道:“我得多谢陛下赏的袍子,若是我穿得和来时一样寒碜,未必这些姑娘能看得上我。”

    白兰茵笑道:“你还是过谦,但你既对殿下情深意重,还要接这些佳人的花儿?”

    “两回事。”韩濯慢了下来,松开缰绳任由马溜溜达达地走:“我也是个姑娘,自然也明白姑娘是怎么想的,她们虽赠我花,却未必有多么喜欢我。”

    “哦?”白兰茵笑道:“怎么说?”

    “她们不认识我,却以春花相赠,是我承了人家的情,自当以礼相回,但我清楚这花是冲着我的皮相来的,若我是个衰朽的老媪,这花落不到我脑袋上,朝见晓花喜欢,晚见松月喜欢,人总是喜欢美的玩意,可这不代表是在给玩意留情。”

    白兰茵觉得好笑:“若是哪家男人被漂亮姑娘丢了帕子,准要美滋滋对旁人宣告半天的,你倒好,把自己说成死物一样的玩意。”

    “像我这样幸运的人并不多,这些姑娘们快活的时日,说不准就只有未出阁的这几年,日后如何,大概率要看她们的造化,我若因为什么虚无缥缈的原因色厉内荏地拒绝不接,岂不是唐突了最珍重的少女旖怀?”

    白兰茵瞧着她,觉得她像个看破红尘的老尼,轻轻道:“这么瞧来,我倒是把珺儿托付对了人,但清之......”

    韩濯回过头来,和白兰茵四目相对:“你还很年轻呢,你也是很好很好的姑娘。”

    韩濯微微一怔,却没流露出什么,最后也只是轻轻笑了笑。

    路过街角时,韩濯似有所感地抬了头,当初她还是状元及第打马游街,走的是同一条路,路还是一样,人却不是那个人了。

    宋青瑛当初,还特地偷偷跑出宫来凑热闹,也不知道他当时那么小一个挤在人山人海里,是站在了哪儿的楼头。

    蓦然街角的高楼之上闪过一片白色的衣角,明明什么都没看清,韩濯的心跳却徒然快了起来,仿若春雷隆隆,震得她右耳都仿佛不好使了起来。

    这高楼是整个西京最大的酒楼解忧居,韩濯从前和崔倍常来喝酒,时过境迁,竟已多年未曾踏足了。

    “清之?小姑?”

    韩濯喘了一口气,对有些担忧的白兰茵笑了笑,心知自己又魔怔了,刚要再说点什么,便窥见十字街的另一头,两个黑衣女孩在小巷深处鸟雀一般悄无声息地越过了墙头。

    天元和小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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