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家的后院,先前是京城出了名的园林胜景,也是侯柏延外祖父的资产之一。
侯妈妈结了婚,作为嫁妆的一部分也转移到了她名下。
一进后院园林,就是假山叠翠,曲径通幽,放眼望去九曲回廊蜿蜒曲折,连接着数座飞檐翘角的亭台。
脚下是鹅卵石的道路,太湖石堆砌的假山间,清泉潺潺,锦鲤游弋。
这会儿立春已过,海棠花开得正艳,粉白的花瓣随风飘落,铺满了青石板路。
侯妈妈坐在绣楼前的石凳上,手里攥着一条小小的红手帕。
那是侯柏延小时候幼儿园美术课上做的,她没事就总爱拿出来摩挲。
“太太,该吃药了。”老佣人端着药碗走近。
侯妈妈却突然站起身,眼睛亮得吓人:“延哥儿要结婚了!这是真的吗?”
老佣人不敢说不是,可却一直低着头,没有回答,侯爸爸早就吩咐过了,不能让她知道,以防她忽然冲出后院,跑到婚礼现场去闹事。
“是不是啊,你说?”她抓着老佣人的手不放,目露凶光,蓬头垢面,口水巴巴儿地流了下来。
老佣人挣开她的手:“我不知道,太太。”
她像是听到什么指令似的,发疯似的笑起来:“他们不让你告诉我,是不是?”突然又圆睁怒目,破口大骂:“好啊,你们瞒着我,个个都瞒着我?我是有什么疯病不成?把我关在这里不让出去!”
上世纪书香门第出来的姑娘,即便是疯了,搜肠刮肚出来的骂词,也不过尔尔。
老佣人们只是轻轻一握她的手腕,她就动弹不得,长期的精神恍惚和营养不良,已将她摧残得骨瘦如柴,手无缚鸡之力。
但老佣人见不得她这样,这些还留在侯家工作的老佣人,都是做了好些年月的了,对侯家早已有了感情。侯爷爷念及旧情,让他们在这里养老,只挑些简单的活儿给他们干。
恰巧,侯妈妈又不见生人,于是照顾她的事儿,便落在了这几个老佣人身上。
他们刚来侯家的时候,侯妈妈还没有过门,人人都叫她一声“西姑娘”,倒不是姓西。
只是某日在街上游玩,遇到了几位外国友人向侯妈妈问路,罢了,其中一位金发碧眼小卷毛头用蹩脚的中文问:“你就是西施姑娘?”这段佳话就传开了。
一开始大家是哄堂大笑,那个年代虽然没有发达的通讯,可是胡同头尾一传就是千里,可仔细一瞧,外国友人的误会不无道理。
她生得一张鹅蛋脸,皮肤白得像新剥的莲子,眼睛大而圆,眼尾微微上挑,眉毛细细弯弯,衬得那双眼睛愈发水灵。鼻头圆润,鼻梁挺直,笑起来时,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像是盛了蜜。
她总爱穿素色的旗袍,月白的、藕荷的、竹青的,料子都是上好的真丝,走动时裙摆轻轻摇曳,像春日里的一枝新柳。
家里藏书万卷,能背《红楼梦》里的诗词,会写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
那些年,多少世家子弟踏破门槛来求亲,她却偏偏看中了侯家那个留洋回来的少爷。
后来不知怎的,传着传着便成了“西姑娘”,后来就是侯太太,柏延妈妈。得了疯病之后,侯妈妈被周围人念起的次数更少了,所以她到底叫什么名字,估计得她娘家的人才记得了。
她很漂亮,侯柏延长得像她。
“我要去给他道喜!"
“太太,您不能出去......”老佣人连忙拦住。
“走开!”侯妈妈一把推开老佣人,踉跄着往院门跑去。
她的头发散乱,绣鞋都穿反了,却浑然不觉。
老佣人只得哄着:“太太,今儿是大喜日子,难道您要这样去吗?”
侯妈妈低头看看自己,晃神:“是啊,我怎么能这样去呢?快,我的旗袍,要那件红色的。快去啊!”
重新试了妆,老佣人潸然泪下,镜子里的她像一幅褪了色的古画,虽然蒙了尘,却依然能看出当年的风华。
“好看吗?”
老佣人点点头,这一刻的侯妈妈庄矜得像个优雅的贵妇人。
假山间的雾气还未散尽,侯妈妈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
她的手里还攥着那条红手帕,嘴里念叨着:“延哥儿最喜欢吃我做的桂花糕了,我得去给他做.....”
突然,她的脚下一滑。
“啊——”
“太太!”
她的身体重重摔在青石板上,头部撞上了假山突出的太湖石,满头的珠钗插入她头里。
鲜血顺着她的额角流下,染红了手中的红手帕。
佣人们争先恐后地跑过来,却见侯妈妈已经气若游丝。
她的眼睛还望着前院的方向,那里隐约传来喜庆的锣鼓声。
她的手指动了动,似乎想抓住什么:“延哥儿,百年好合......”
海棠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下,落在她的身上。
远处,喜鹊在枝头欢快地叫着,仿佛在庆祝这场盛大的婚礼。
侯妈妈的眼睛渐渐失去了焦距,她的手终于松开。
那件红手帕随风飘起,落在了一旁的荷花池里。
池中的锦鲤受惊,四散游开。
水波荡漾,倒映着假山上的血迹,像极了喜堂上的红绸。
洞房花烛夜,青石送旧魂。
侯爸爸给他打电话——
“柏延,她死了。”
“柏延,我说,你妈妈死了。”
*
秋雨细如银针,将侯府后院的青石板洇成墨色。
灵堂只摆了三排白菊,连遗照都用的二十年前的旧照——那时侯妈妈还能端庄地坐在黄花梨圈椅上,对着镜头微笑。
谭书清隔着黑纱看他,侯柏延的侧脸在灵堂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苍白,眼下泛着淡淡的青影,像是被雨水浸透的宣纸,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裂。
侯爷爷拄着紫檀手杖,正和寥寥几位宾客握手,侯爸爸则跟在旁边,语气平静得仿佛在谈股票涨跌:“心梗,走得突然。”
雨声盖住了窃窃私语。
几位世交家的夫人用绢帕掩着嘴角,目光扫过灵堂角落。
老佣人们垂手而立,像几尊被雨水泡发的石像。
礼成——
司仪拖长的钟声惊飞了檐下的白鸽。
侯柏延突然踉跄半步,谭书清下意识扶住他,却摸到他西装下摆结着薄霜。
他的睫毛很长,此刻微微垂着,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
谭书清记得,昨夜她醒来时,看见他跪在后院的青石板上,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浸透了西装。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跪着,像一尊石像,任凭雨水冲刷。
他跪在雨中时,手里也紧紧攥着那条染血的红手帕——那是侯妈妈留给他的最后一件东西。
“柏延......”她轻声唤他,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疼惜。
侯柏延没有回应,他的目光依然空洞地望着灵堂中央的遗照。
照片里的侯妈妈笑得温婉,那是他记忆中最美好的模样。
可昨夜,他亲眼看着母亲被抬进灵堂,满头的珠钗还插在血肉模糊的头皮里,红手帕飘在荷花池中——喜堂上的红绸。
谭书清的手轻轻覆上他的手背,感受到他冰凉的体温。
明明婚礼那日,他握着她的手时,掌心是那样温暖。
可现在,他的手冷得像块冰,连指尖都在微微发抖。
“让我来。”她轻声说,接过他手中的白花,仔细地别在他的西装上。
她的手指不经意间触到他的胸口,感受到他急促的心跳。
侯柏延终于有了反应,他低头看向她,眼神渐渐聚焦。
谭书清看见他眼底泛起的血丝,像是熬了无数个夜晚。
她忽然很想抱住他,就像昨夜他惊恐发作时那样,轻轻抚摸他的后背,告诉他一切都会好起来。
可就在这时,侯爷爷的手杖重重敲在地上:“柏延,该送客了。”
侯柏延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挺直了背脊。
谭书清看见他脖颈处的青筋神经质地跳动起来,可他依然保持着得体的微笑,转身走向宾客。
谭书清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
雨声淅沥,她忽然觉得,这个她以为永远从容不迫的男人,其实比任何人都需要依靠。
*
葬礼后的第三天,侯柏延终于肯脱下那身已经冰冷的黑色西装。
谭书清推开书房的门时,看见他正坐在窗边的藤椅上,手里捧着一本相册。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他身上,为他苍白的脸色镀上一层暖意。
“我煮了粥。”她轻声说,将托盘放在他手边的茶几上。
侯柏延抬起头,眼神还有些恍惚,目光落在冒着热气的白粥上,忽然想起小时候,每当他生病,母亲总会煮这样一碗粥,撒上细细的葱花和姜丝。
“谢谢。”他的声音有些哑,勉强地笑了。
谭书清在他对面坐下,看着他机械地舀起一勺粥送入口中。他的动作很慢,像是胃口还没开的病人。
阳光透过粥碗升起的热气,在他眼前氤氲出一片朦胧。
“这是......”吃到一半,他的动作突然顿住,抬头看向谭书清。
“我加了姜丝。”她轻声说:“以前听你妈妈说,你小时候最喜欢这样吃。”
侯柏延的手微微发抖,勺子磕在碗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低下头,一滴泪无声地落在粥里。
谭书清起身,轻轻抱住他的头。
他的额头抵在她腰间,温热的泪水浸透了她的衣料。她感觉到他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她走的时候......”他的声音闷闷的:“手里还攥着那条红手帕,是我幼儿园手工课……做完送给她的.....”
谭书清的手指轻轻梳理着他的头发:“我知道。”
“我要是邀请她去参加,本来可以避免......”
她打断他:“不要胡思乱想,不是你的错。”
谭书清知道侯柏延不是不想,是不能。家族的禁锢和体面,让他不得不做出牺牲。
窗外的海棠树在风中轻轻摇曳,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下。
谭书清想起婚礼那日,侯妈妈是不是这样站在海棠树下,手里攥着那条红手帕,眼里闪着期待的光呢?
侯柏延渐渐平静下来,他抬起头,眼睛还红着,却已经不再流泪。
谭书清伸手擦去他脸上的泪痕,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易碎品。
“粥要凉了。”她说。
侯柏延微微一笑,重新拿起勺子吃了起来。
谭书清坐在他身边,看着他一口一口地喝完那碗粥——忽然觉得,这个家终于有了温度。
窗外的海棠树下,微风拂过,带起几片花瓣。
一只白鸽落在青石板上,歪着头看着窗内的两人,像是侯妈妈温柔的目光,注视着这个终于开始愈合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