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得刺眼。胡八蜷缩在公寓的飘窗上,指尖悬停在微信聊天界面。小惠发来的同学聚会照片里,觥筹交错间都是熟悉又陌生的笑脸。
“你真应该来一下的,好多同学都说到你呢!”
“还有傅霖说好来没来。”
“还有宋周竟然是我爸上周说的相亲对象,你说世界小的吧?”
消息提示音接二连三响起,像细小的针尖戳着太阳穴。胡八把脸埋进膝盖,真丝睡裙在月光下泛着冷蓝的光泽。这栋位于CBD顶层的高级公寓,此刻安静得能听见中央空调送风的声响。
“知道啦,于大小姐,下次我再找你好好吃瓜!”她故意用轻快的语气回复,拇指在发送键上停留了三秒才按下。
窗玻璃映出她模糊的轮廓。三十五岁的脸,婴儿肥褪去后显出清晰的颌线,眼角却还没有明显的纹路。她凑近些,看见自己惨白的嘴唇——今天用的哑光口红早被擦掉了,就像她这些年精心涂抹的保护色。
“我今天见过傅霖了。”
消息发出去的瞬间,手机疯狂震动起来。小惠连发的三个感叹号像三记重锤,砸得她胸口发闷。
“他看起来蛮好的。好像去年离婚了,和我一样,失婚人士。”
打出“离婚”两个字时,舌尖尝到铁锈味——不知什么时候咬破了口腔内壁。胡八突然想起三年前签离婚协议那天,她也是这样无意识地自虐。那个大十几岁的风投大佬丈夫的出轨证据摊在桌上,她冷静地多要了15%财产补偿,却在洗手间吐得天昏地暗。
玻璃窗上的倒影扯出一个苦笑。这张脸在商业杂志上被称为"非遗文创的铁娘子",此刻却像个迷路的孩子。她鬼使神差地打开手机相册,划到最底部的加密文件夹——那是张泛黄的照片:十七岁的傅霖站在校运会领奖台上,阳光把他白衬衫照得近乎透明。
“我这个年纪还会再心动吗?”
洞洞鞋摩擦地面的声响突然在记忆里清晰起来。胡八把额头抵在冰凉的窗玻璃上,任由回忆如潮水漫过——
新北一中的上课铃还是那个调子。“噔、噔、噔噔”的旋律像把钥匙,瞬间打开尘封的时光闸门。2003年盛夏的阳光穿透记忆,灼得她眼眶发热。
教室里交谈声渐渐平息。走进来的女人戴着白色漏顶防晒帽,粉色防晒衣下摆沾着粉笔灰。李红老师锐利的目光扫过教室,在胡八身上多停留了两秒——这个从十一中考来的女生正慌忙把手机塞回书包,校服袖口露出半截结痂的烫伤疤痕。
“我是班主任李红。”浑厚的声音带着粉笔灰的干燥感,“今年由我来带领大家......”
胡八的注意力早飘向窗外。父亲正倚在走廊栏杆抽烟,晒得黝黑的脸上一道疤从眉骨延伸到鬓角——去年工地纠纷留下的。这个曾被小惠说“看起来很凶”的男人,此刻正笨拙地向其他家长递名片,烫金字体印着“胡建军·建筑工程有限公司”。
“胡八!”
哄笑声炸开的瞬间,她条件反射地绷直后背。十五年过去了,依然能清晰感受到当时脸颊烧灼的温度。前排穿AJ篮球鞋的男生笑得最大声,并问道,“是捉妖记的胡巴吗?”
他旁边戴金丝眼镜的男生突然转头:“高鹭,适可而止。”
那是胡八第一次看清傅霖的样子。阳光从百叶窗缝隙漏进来,在他镜架上折出细碎的光。比起初中毕业照里模糊的轮廓,眼前的少年下颌线更加分明,白衬衫第二颗纽扣松了线头,随着呼吸轻轻晃动。
“是数字的八。”她听见自己细弱的声音。多年后站在国际论坛演讲的胡八绝不会想到,当初光是说出这句话就用尽了全部勇气。
“好了,高鹭和傅霖去领军训服。”李老师敲敲讲台,“其他同学回宿舍整理内务。”
散会后人群如退潮般散去。胡八慢吞吞收拾书包,听见身后清朗的嗓音:“他没什么恶意。”傅霖不知何时折返,手指关节轻叩她的课桌,“只是觉得......”
“觉得名字好笑?”她猛地抬头,撞进一双含笑的眼。近距离看,他的睫毛在镜片后投下细密的影,左眼尾有颗几不可见的泪痣。
“觉得可爱。”傅霖从作业本撕下一页,快速画了只圆滚滚的兔子,“像这样,胡——”笔尖停顿,在兔子旁边写了个“八”字。
那张纸片如今还夹在她《中国纹样史》的扉页里。胡八从飘窗起身,赤脚踩过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书柜最下层锁着的保险箱,密码是20030808——新生报到那天。
保险箱里除了泛黄的纸片,还有枚素银戒指。内圈刻着“FL&HB”,氧化发黑的纹路里藏着十年前暴雨夜的水渍。她曾以为还回戒指就能斩断牵挂,却忘了有些印记会随岁月渗入骨髓。
手机又亮起来。小惠的新消息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他问我你现在喜欢什么味道的洗发水。”
胡八的指尖悬在屏幕上方。浴室镜子里,她看见十五岁的自己正抬手把碎发别到耳后,桂花香波的气息萦绕在2003年的夏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