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被前面男生轻巧牵起,在掌中落下一片温热触感,按照走台流程,两两一排,孩子在前,几位老师在后,陈迹和盛秋在队伍最末端,依次上台。舞台上灯光明亮,台下光源尽数熄灭,从台上望去,除去距离较近几排,往后几乎分不清席位上是否有观众。
队伍行至舞台正中间,孩子们自动分成两排站定,盛秋几人同主持人站在同侧,齐刷刷面向台下。
盛秋往后稍站了些,原本让人有些睁不开眼的灯光被男生肩膀挡去大半,视线得以重新聚焦。
直到陈迹接过主持人递来的话筒,盛秋这才发现,自己手还被攥着,下意识想抽离,却因为他没肯松劲儿而作罢。
“大家晚上好,”陈迹温和的声音经由麦克风在整个音乐厅扩散,像是被放大了某种特质,话筒传出的声音更加沉静温柔。
“这一场音乐会的举办者严格来说不是我,其实最初在孩子们提出想要拥有一场自己的音乐会时,作为老师,给了我很大惊喜。”
盛秋小时候跟着家人去过几次南城少年宫,里面有很多专为孩子爱好而开设的兴趣班,常见的舞蹈、钢琴、吉他等都在范围之内,少年宫内的老师一般都是科班出身,且费用相对外面的培训机构要低不少,不少家长周末总要带着孩子来这里转上几圈试试课,希望能挖掘孩子某一方面特长。
楠村没有这样的条件。
没有接触过各式样的乐器,没有人教他们如何学习音乐,他们和音乐最近的接触,或许是学校那台上了年纪的古老收音机,偶尔转到某个音乐频道,短暂的嘶啦声过后,会响起一些当下正流行的旋律。
从零到一的培养,很难,尤其在没有土壤栽培的情况下。
每天上课结束后,陈迹总会一个人在寝室里复盘,哪里讲得不是很准确,又或者孩子们还对什么有兴趣,他会尽己所能地在课堂上为他们展示关于音乐的完整样貌。
当那天一个孩子突然提出,想举行一场音乐会,他怔住了,随后越来越多的孩子附和,小小的手拽着他的衣角,眼巴巴地问他可不可以时,陈迹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当时来楠村,他的想法很简单,希望就算条件艰苦的地区,也能够了解音乐,即便客观情况,音乐或许不会陪伴他们很长的路,甚至他想过,在自己离开后,很大一部分人这辈子或许不会再接触音乐,但是在那之前,陈迹也希望,尽己所能地,让他们了解,城市里习以为常的音乐氛围。
没想到,孩子们的音乐兴趣就此被点燃。
陈迹想,对于老师而言,没有什么比这更成功。
“所以我很感谢这群小朋友,他们让我看到了教育的意义”盛秋看见他朝台下轻微地点了点头,陈迹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所以孩子们的第一场音乐会,我想也应该由他们最重要的人来见证。”
陈迹缓缓地伸出手,站在门口处的几位工作人员随即拉开大门。
孩子们好奇地向台下眺望。
四扇大门,左右各两扇,一如他们上台两两一排,几对陌生人也挽着手慢慢步入音乐厅。
有孩子惊喜地大喊:“奶奶!”
盛秋顺着他的方向看向左侧第一扇门,第二排有位银白发的老人,穿着正红色的裙,咧着嘴朝她挥了挥手。
“爸爸?!你怎么来了?!”
“妈妈!你不是说没空吗?!”
一瞬间,从进来时起就久久凝在每个人心头的紧张感被彻底击溃,孩子们根本顾不上什么错不错音忘不忘谱,每个人都被巨大的从天而降的幸福感包围。
盛秋有些吃惊,捏了捏陈迹那只握着自己的手,待他回过头来,问:“你把家人都请来啦?”
陈迹歪着脑袋看他,摇摇头:“不止哦。”
盛秋有些纳闷,还有谁?
陈迹介绍着每位入场人的姓名,笑着告诉他们的孩子演奏的曲目,盛秋不知道陈迹是怎么做到的,据他所知,之中的大部分人现在应该在外地打工,盛秋或许永远不知道,这段时间陈迹是如何一家家拜访,要到孩子父母的联系方式,有人放下工作赶了回来,赶不回来的,叮嘱家里的老人务必参加。
台下有陌生女声压着哭腔喊了句:“孩子,妈妈为你而骄傲!”
这样的氛围悄然传染。
一声又一声的:“加油!”
“你爸也在看呢!看我们的娃多出息!还来南城开音乐会!”
盛秋的眼眶有了些许湿意,拼命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楠村的孩子们听话又懂事,就算是陈迹之后每次带点小礼物,再问孩子们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时,他们也从来没有提过,其实观众的问题,盛秋当时问过孩子们,这次音乐会没有门票,完全免费,可以邀请家人来听。
不知道什么原因,确定名单的那天只有寥寥数人。
差点以为这要成为孩子们的遗憾了。
不过还好,被他补上了。
接下来的时间彻底交还给孩子,没有演出的孩子还有老师们和主持人依次下台,前几排均已经安排孩子和父母们就座,盛秋不愿意再往后再走,离孩子们太远,万一有什么突发情况自己也反应不过来,索性就站在舞台一侧,随时待命。
最初是吉他表演,贺铭还在台上帮着孩子调整话筒的高度,又试了一下音确保没有走调,才从另一侧下台,随着第一个音被拨响,演出正式开始。
盛秋几乎没有听过吉他班的孩子们演奏,贺铭和陈迹上课的时间基本上高度重叠,她之前也想过要不要去旁听一下,顺便再偷着师学几手,好歹把以前那些都捡捡,说不定自己也能露两手。
看着陈迹那满满当当的课表,再看看孩子们报名的练琴时间,这个念头也只在脑海里短暂地存在了一两天,便被毫不犹豫地抛弃。
不知道是不是演奏家教起来会比较不按常理出牌,在台上演奏的小男孩选的是周杰伦的《夜曲》,那段至今为止仍旧时不时会被营销号反复翻出来宣称“前奏一响上台领奖”的旋律,在他灵动的指尖下是那样自然。
男孩只专注看着指尖的弦,眼神没有分给台下半分。
很难想象,这是初学者在短短几个月训练里能获得的成效。
盛秋不得不承认,贺铭做起他专业的事来,还是很有一手的。
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地上台,结束表演后飞快地跑下台拥抱自己的父母,家长们看得热泪盈眶,也是,平日里看着爬树趟河摸鱼的小不点儿,怎么一下子就进音乐厅,把着这些他们半辈子没摸过的乐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办音乐会咧?
而且还真弹得不错。
最后一位孩子的吉他表演结束,舞台上灯光暂灭,工作人员从一旁推着三角钢琴上台,支起支架,调整座椅和话筒后,又从另一侧退了出去。
轮到钢琴班的孩子。
盛秋开始听得有些入了迷,但终归是贺铭负责的孩子,紧张感要小些,当看着那张熟悉的小脸上台,盛秋不自觉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这时倒有些控制不住地紧张。
大约是因为他们都是陈迹教出来的吧。
自己略尽了些绵薄之力。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情绪放得更开了,孩子们的演奏大胆了许多,平时有不少害怕错音或者因为恐惧提速而不得不迁就降了些速度的,今夜像是铆足了劲要在所有人面前露一手般,颇有了些破釜沉舟的决心,虽然偶尔有些错漏,但瑕不掩瑜。
盛秋无意间瞥向陈迹,他正定定地看向台上演奏的孩子,脸上洋溢着老父亲般的赞赏。
注意到她的目光后,陈迹身子向她倾了倾。
“我说了吧。”
“嗯?”
“错音根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这个道理陈迹在国外那几年才领悟,在考学的那些年他被强调最多的就是准确性、完成度,任何错音都是很难容忍的事,南音的有些老师出了名的严格,听之前的师哥师姐说,有学生弹错音被老师当场摔谱子让他们回家练好再来的。陈迹时常觉得,音乐学到后来,在他们这样的专业生里,自由的表达和如机器人一般精准的演奏,似乎都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
不知道是不是初学的孩子有着更胜的表达欲,又或者更可贵的勇气,仿佛初生牛犊不怕虎,今天大多数人都让他眼前一亮又一亮。
不知道音乐在未来是否还会照亮他们的路,但陈迹心想,至少今晚,他们真正享受到了自己所创造的音乐。
节目单上最后一首结束,看着主持人向他们投来示意的目光,盛秋忍不住蜷起手指。
“至此,我们所有的小朋友演奏就已经全部结束”主持人顿了顿,笑盈盈地说,“最后一首,来自我们两位音乐老师的合作。”
或许是话筒的音量被调大,又或许是她的注意力精准地捕捉到主持人此刻说的每一个字。
盛秋有些恍惚。
两人的名字再次以一种熟悉的方式被安排在了一起,只是这一次,她不再是坐在旁边翻谱的那个人。
“一首来自勃拉姆斯的作品,间奏曲118之二,演奏者:盛秋。”
陈迹笑着看向她:“小秋老师考虑下翻谱员就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