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迹短暂地写过一阵,不为别的,只是初到国外的那阵子他觉得生活没意思透了,国外的教学体系和国内完全不一样,国内的老师听过陈迹弹琴没有不夸的,国外的老师却只觉得他弹得死板没有个性,上课的评价永远是“还不错,但不够让人惊喜”。陈迹不知道他们要的惊喜是什么样的,也接受不了他们说自己的演奏冗长无趣。
从小学琴的孩子,一般拿练琴当是他们情绪的排遣,抵抗现实生活的压力,但如果像陈迹这样,需要以它为生却又不想碰琴,该怎么办呢?
陈迹没想好怎么办,索性先放一阵,跑去写小说,他也不想着什么签不签约,那个时候他只攒着一股劲儿,能发表出来被看到,就已经够了。说来也奇怪,那个时候自己好像有一种奇怪的胜负欲,不知道要证明给谁看,只当他是有价值的。
这价值不是因他弹琴才存在,而是和弹琴完全无关的,他想要证明——一个人的价值,不是因为他会带来什么价值才存在,而应该是无条件的、完完全全从属于每个人自身,与他的特长、从事的工作都毫不相干。
只是因为他是他,不是其他任何人,所以他有着这一份独属于自己的价值。
抱着这样的念头,陈迹第一次在公共平台上发表了他的文章,是一个传统的网文网站,按照盛秋的说法,的确女性受众会多些,但是当时他没想那么多,就觉得那个网站的额风格和他的还算搭。
后来他没日没夜地写文,像是要把这些年憋在心里没说的话一次性吐个痛快,现实生活里没人听他说,他也懒得找别人,陈迹至今也不知道,当时自己从哪来的那么旺盛的表达欲。
写着写着,有些事也就想通了,码字累了的时候也会坐上琴凳摸两句,一开始不超过十分钟,到后来慢慢长起来。
二十分钟,半小时,一小时。
直到他又恢复了和以前一样。
或许练琴就是这么个奇怪的事,练狠了就容易钻牛角尖,像是他们走表演的,以后都要吃舞台这碗饭,也会更加在意别人评价,因为别人一句轻飘飘的话就怀疑自己,陈迹不知道老师要什么样的感觉,这事儿太玄乎,他只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尝试,索性把这些不懂的、叫人心里不痛快的话都抛之脑后。
哪段时间他忘了个干干净净、痛痛快快,该说不说,有一阵子不练,再上手的时候除了有一种久违的陌生感,更多地是新鲜感。
就像是长时间高速运转的电脑早晚有一天会卡顿死机,他放下钢琴跑去写了阵小说再回来就像是重新开机一般,虽然手生了不少,但是这只要再捡捡很快能练回来。
只有陈迹心里明白,这一小段的接近空窗期的休息,让他忘了很多习以为常的肌肉记忆,他开始学着重新去了解乐曲、钢琴,手指和音符的关系,更重要的是,他觉得自己看开了许多。
弹成什么样,是钢琴家还是普通的演奏者,那只是专业上给他的评判,更重要的是,他要弹成自己的风格。
是他自己的表达,这就够了。
就像小说一样。
艺术这个事,如果非要和别人比较,就容易陷入无止境的内耗,陈迹很快明白过来这一点。
或许这就叫开窍吧,等之后再去上专业课时,那位曾经皱着眉听完他演奏,说如果下节课再弹成这样就不用来的教授,原来也会赞许地拍拍他的肩,说他终于听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
现在想来,他想要的,应该就是性格,和色彩。
盛秋目瞪口呆地听完他的故事,没想到陈迹和她竟然是同一个平台。她不好意思地问了问陈迹笔名,又跑去网站搜了一下。
小说的名字叫做《孤》,完结25万字,虽然没有签约,但是出人意料地收藏甚至超过大部分签约的作者——至少比盛秋刚签约的数据好。
老天到底给他关上了哪扇窗啊!
盛秋点了个收藏,准备之后有时间看看,陈迹这时瞄了眼屏幕,看着那个被点亮的星星标识,随口问了句:“你也看这个网站?”
“啊……”盛秋支支吾吾,把手机收好,“其他网站的不适合我。”
盛秋开始有些紧张,怕被他发现自己的账号,后来一想,她平时看文的是小号,和写文的账号没有关联,就算被发现了也没什么关系。
想到这她大大方方展示了下自己的阅读列表,给陈迹介绍了一下自己最近在看的书,陈迹放下筷子,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仔细留意了下收藏书单的名字。
列表的排序是按照读者本人的喜好来排的,一般来说点击次数多、阅读时间长的文会在最上面,基本上应该也是读者最喜欢的作者,陈迹眯起眼看了两秒,确认她的列表里前三名都是同一个作者。
盛秋没注意,手指往下滑了滑,前面的大部分都是她用小号给自己点的收藏,有一阵子流行叫人眼花缭乱的长文名,类似于“和竹马闪婚后发现他竟是……”之类的文几乎攻占了网站的所有榜单,读者似乎很喜欢这种风格,盛秋也学着给自己换了几个长文名,结果发现数据该怎样还是怎样,一点都没有要救活的意思。
她后来也懒得改回来,就这么放着,字数那么多,她自己都记不住名字,更何况陈迹呢。
-
两人第二天一大早出发去楠村,到小学的时候孩子们还在上数学课,刘乐站在讲台上,盛秋和陈迹从操场穿过去的时候就看到那道清瘦的身影,刘乐也看见了他们,很大方地挥挥手打了招呼。
和第一次来几近鸦雀无声的氛围完全不同,孩子们争先恐后地涌到窗户玻璃前,一个个扬起小手,嘴里陈老师、小秋老师地叫。
这样明媚的笑容,却叫盛秋心里生出一丝难过来。
到了要告别的时刻。
两人还没站上讲台,班里像是炸开了锅,刘乐说这节课内容讲差不多了,他们可以和孩子们聊聊天,自己便收了东西往门口走。
看着刘乐的背影,盛秋心里也陡然生出些不舍来。
虽然和刘乐算不上多亲近,而且他们应该占了他不少课,但是刘乐除了刚来的那段时间态度有些冷之外,之后总是会更照顾他们一些,对他们的排课也几乎没有说过什么不字,只说他教过的学生没有落下功课的,让他们尽管放心。
“陈老师,那天音乐会结束,俺爸可得意哩!领着俺去俺姥姥家炫耀!”
“我奶奶也说我弹得好听!”
“那天我妈妈也去了!用手机拍了好多照片,逢人来家里就要拿出来看看。”
“大家都说我出息了哈哈哈,竟然能上舞台开音乐呢!”
“听那些大人说,这可是只有以后考上音乐学院的人才有资格呢!”
“我们好厉害啊!”
“双手双脚赞成!”
孩子们叽叽喳喳的,恨不能把这段时间没讲的话一次性说个够。陈迹听完孩子们的分享,先开了口:“老师说什么来着?音乐感觉这事儿每个人都有吧,你们不比任何人差。”
记得刚开始上课的时候,孩子们还有些扭捏、放不开,或许天生对陌生的东西会下意识排斥,尤其在观念里那些高高在上触碰不得的东西,孩子们总觉得自己差了些什么,像是就矮人一截儿般,对学音乐、钢琴,对陈迹,又或者是他们自己,都没有什么信心。
陈迹上的第一课,就是告诉他们,音乐并不是独属于哪一群人的存在,也不是只有会乐器的才有资格谈论音乐,后来带他们去田野上听风声、蝉鸣和鸟叫,盛秋没上过这样的音乐课,也不知道像陈迹这样的演奏家是不是都这样上,只觉得那一节课听得她心里又温暖又感动。
孩子们的想法好像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一点点变化的。
陈迹交代下来的练琴任务不再第一时间打退堂鼓,平时和其他科目的时间冲突了也不会立马想着放弃,而是找盛秋商量能不能换个时间。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去多一点点努力。
如果说之前盛秋只是对教育有着模糊的印象,那么这次的经历算是让她看到了,什么叫有教无类。
音乐会结束之后,学校的课表恢复如常,听校长说下学期开始会正式和南城小学接轨,城里会派教师组来学校,全方位地从语数英音乐美术等每个科目都会有老师来帮衬,所有的学习规划和教学进度都会根据楠村孩子们的实际情况调整,让每个孩子都得到应有的关注和教导,也不用所有人都挤在一个教室上课。
这学期之后不会再有音乐课了。
刘乐这阵子忙着给孩子们摸底,到时候上课按照孩子们的学习能力和接受程度分成几个小班。
孩子们习惯却又不习惯这样的生活,这会子见到陈迹和盛秋,生怕叫他们错过学校里什么大事一般,要把这阵子他们不在时发生的所有事都说个透。
“小秋老师……”第二排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生怯生生举手,“刘老师说,你们以后就不教我们了,是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