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天涯坐在床边看着面容憔悴的姚温玉,他又想起了大嫂念过的这首诗。
“积石有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但此时的心境却与半年前截然不同,如果说春四月的那场相遇是缘分使然,那如今的再次相见就更像是命中注定……
命中注定,乔天涯第一次觉得命运这般可笑,这般可悲。
当年策马阒都意气风发的乔松月死在了流放的路上,留下了落拓不羁满目疮痍的乔天涯。
曾经璞玉元琢名满天下的姚温玉从云间跌断了双腿,只剩下满身泥泞沉疴痼疾的姚元琢。
乔天涯,乔松月,是浪迹天涯的红尘客。
姚元琢,姚温玉,是流落人间的世外仙。
菩提叹,千机算尽何茫然,挽不住,云泥众生皆落难。(1)
命中注定一般,他们终会以这种方式相见。
再一次,再一次看见曾经的自己碎在泥泞里,和现在的自己一起,烂在这荒谬多舛的命途中。
乔天涯正想着,便看见床上沉睡的人终于有了反应,姚温玉似是深陷梦魇,眉头紧锁,因中毒而微微发紫的嘴唇张合,发出梦呓的声音,毫无血色的脸庞依稀可以看见往日谈笑的俊朗。姚温玉挣扎着,想要摆脱梦中的无力与挫败,但却迟迟不能清醒过来。
他又梦见了菩提山,一如那日的大雨,他正站在海良益的墓前,一回首,便看见薛修卓端坐在棋盘前,棋盘上黑白棋子布局与那日一般无二。
他指间还捏着一枚黑子,似是在思索下一步该放在哪里,姚温玉看着他,不置一词,薛修卓似有所感,朝他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却没有人说话,一种奇怪的氛围包裹着姚温玉全身,姚温玉微微皱眉,薛修卓看着他,露出浅浅的笑容,下一刻,电闪雷鸣,暴雨如注,海良益墓前的竹子应声而断,姚温玉回首看着墓前的泥土被雨水冲刷,像人在暴雨中痛哭的脸。
姚温玉再看棋盘,原先端坐的薛修卓不知何时已经到他面前,嘴角弯出一个诡异的弧度,他慢慢举起指间的黑子,像当日那般轻轻说道:“你已经输了……”。
“啪嗒”一声,棋子落于泥水中,顷刻之间了无踪影。
姚温玉突然眼前一片虚无,他不知所措地在黑暗中寻找着,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找什么。
“你已经输了”,薛修卓的话还回荡在耳边。
“经我之手,没有平局!”姚温玉还没有说出口,前方便突然出现熟悉的身影。
这个身影曾牵着他的手步入学堂,在拜师礼上亲手给他带上白金冠,从此授之诗书,及冠时又为他题了“元琢”二字……
“老师……”原本朗朗如玉的声音变得暗哑,那身影应声回头,再见仍是海阁老慈祥的眉目。
“元琢,我要走了……”
姚元琢忍不住往前一步:“老师,老师可否等我一等……”
不待他说完,海良益的身影便渐渐淡去,连嘴角那一抹笑最后也消失殆尽。
薛修卓的话再次回荡于脑海中,连带着一路上听过的闲言碎语显得格外醒目。
“你已经输了……”
“璞玉元琢,不过如此!”
“什么璞玉元琢,只是个断腿的病秧子而已”
“……”
“铮”的一声,姚温玉猛然睁开双眼,大梦初醒,呼吸随着朗朗琴音逐渐平复。他侧目朝乔天涯看过去,对方好像一门心思只在琴上,目光随着灵活的指间转动,姚温玉却只看着他。
半晌后,姚温玉呼吸已经完全平静下来,目光也从乔天涯身上离开,开口道:“乔松月,几时了?”
好像完全忘记了刚刚盯着人家看了很久,声音有些暗哑,却听不出情绪,
“再过一刻就是卯时了,你可以再眯一会,我等会叫你。”
乔天涯说着看向他,目光隔着垂帘,让人看不太清。
“不必,还有诸多事宜需要和府君商议。”说着,姚温玉就想起身。
“府君嘱咐过了,你大病初愈,需要静养,敦州事宜不必着急,过几日再谈也是一样的。”
乔天涯边说边掀开帘子,将靠枕垫在姚温玉背后,从桌案上取了本姚温玉上次没看完的书递给他。
姚温玉靠着垫子,看着那只苍劲有力的手,没有开口也没有接手,顿了一会才说:“弹琴吧。”
“好。”
袅袅琴音传出屋外,丁桃和历熊在院内逗着虎奴,姚温玉病后,虎奴愈发粘人,但姚温玉需要静养,虎奴便常和丁桃他们待在一起,和丁桃那只麻雀一起,玩得不亦乐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