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钻入密密层层的枝叶,变成一个个光斑,投在树荫里安静看书的女生背上。
一个扎高马尾的女生跑来,发尾随动作一晃一晃:“齐悦,别看书了!”
梨花头紧随其后:“走啊,跳皮筋去,我新买的皮筋!”
齐悦抬起头,嘴角微微上扬:“走!”
一旁长椅上做日光浴的阳春懒洋洋睁开眼,看到用石头剪刀布决定跳皮筋顺序的三个女生抱成一团,庆祝场上不约而同出现三个剪刀的默契。
阳光,活泼,生命力旺盛,能找到志同道合的朋友,这几个姑娘真幸福。
“阳老师!”一个清瘦的男生停在长椅前,气喘吁吁,“不好了!班里有人打架!”
阳春一惊,急忙起身:“谁啊?”
大课间持续半个小时,除值日生以外,学校不允许任何一名学生留在班级,初一三班今天留在教室的只有面前报信这位名叫王翀的男同学。
王翀吞吞吐吐:“就是那几个……都见血了,老师你快去吧。”
阳春知道班里有几个经常扰乱课堂秩序的社会青年,普通学生都绕着走,更别提王翀这种平常就老实巴交不声不响的,也就不再多问,拔腿就往教学楼跑。
王翀小跑两步跟在后面:“老师,千万别说是我告的密啊。”
教室后门,一个额头流血的男生靠在墙边,被另外三个未穿校服的男生团团围住。
“干什么呢!”阳春大喝一声,按下门把手,没能推开,懒得浪费时间,于是直接从班级前门绕行。
领头霸凌的飞机头男生笑嘻嘻:“阳老师,肖航打篮球不小心被砸了,我们带他回班休息。”
肖航和王翀一样,成绩中等,默默无闻,平常根本不和这些社会青年玩在一起。
这颗篮球,怕是故意冲着他脑袋去的。
阳春看向三个罪魁祸首:“墙边站着去。”
阳春靠近一步,从小包纸巾中抽出一张递给鼻青脸肿的男生:“没事吧?”
肖航小心翼翼伸手接过:“谢谢老师,我没事。”
“不小心被篮球砸的?”
“嗯……我刚好路过篮球场。”
飞机头男生补充道:“我们见义勇为,篮球都不打了,专程送他回班休息。”
黄毛杀马特男生抬着下巴:“就是,我们没欺负你吧?”
肖航急忙摇头:“没有,没有。”
不摇头还好,一摇头,鼻血喷涌而出,他手中纸巾瞬间被浸透。鲜红血液滴落,在地面溅开小小的花。
纸巾一张接一张染红,学生流血的速度却不见任何减缓。阳春开始担心:“去医院看看吧?”
“不用,老师我没事……”话说到一半,肖航眼神失焦,身体瘫软,靠着墙壁缓缓下滑。
阳春眼疾手快,护住其头颅以避免受到二次伤害,同时指挥身后学生:“刘俊豪,去办公室找年级主任。张浩楠,去数学组找王老师。李佳奇,去医务室把穿白大褂的都叫来。”
把怀中失去意识的男生平放在地上,她转身催促:“愣着干嘛?不是刚说的见义勇为?赶紧的,都跑起来!”
她自己脚下也没耽误,火急火燎冲到讲台旁拿起挎包,一边折返,一边掏手机拨打急救电话。
120挂断,阳春重新拿起纸巾,按照对方指示清理学生口鼻以避免窒息。
肖航失血的症状有所好转,但分泌的液体变清变浅。她无法判断当下状况,只是心里发慌,本能地觉得不妙。大脑也不适应突如其来的压力,尖叫着要把自己搅成肉馅。
王老师迈着大长腿跑来,气还没喘匀就被下达任务:通知肖航家长。
他翻看手机通讯录:“你有他家长联系方式吗?”
“没有。”阳春按揉自己滚烫的太阳穴,“你问问赵老师,我试一下微信能不能打通。”
赵老师是三班的班主任,请了一周假去做手术。离开之前,她特意找到阳春——清闲的英语老师,暂时代替班主任职责。
阳春这边微信没人接,王老师那边电话也打不通。
无奈之下,两人只能拜托尚在修养的赵老师继续努力。
年级主任带领下,各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学校领导涌进班级。其中大部分,阳春只是在会议上见过,连名字都叫不出来。
面对一声声询问和质疑,她只能忍着头痛,将这一大群搞不清状况就鬼吼鬼叫的原始人统称为“各位老师”。
校医和急救人员前后脚出现,作出相同判断:肖航不是单纯流鼻血,而是伴随脑脊液鼻漏。
脑脊液,单是听到这三个字,阳春脑瓜子就一阵嗡鸣。可作为代理班主任,她只能硬挺着,假装一切尽在掌控。
王老师似乎注意到她的不同寻常,面目关切:“我陪你一起去医院吧?”
“不用。”阳春轻摇一下头,“我是想请您帮忙注意一下班里剩下的孩子。”
“行。”他转头查看黑板边角的课表,“第四节英语,我正好没课。”
“麻烦您了王老师。”
“不麻烦,都是自己学生。”
救护车上,肖航恢复意识,称自己已经没有大碍,可以回学校上课。急救人员急忙控制他起身的动作,说症状比较严重,还是去医院彻底检查一下比较好。
阳春轻拍一下学生肩膀:“先把伤养好,不用担心上课的事,也不用怕,你爸妈都在来的路上了。”
肖航不再言语,只是缩着头,垂着眼,像做错事一样。
阳春不禁感到心疼。
做错的明明不是他。
肖航父亲走进病房,第一句话竟是责怪:“你看看你这孩子,学习学习不行,一天天净给我惹事。”
肖航母亲又是另一个极端,小跑到病床边,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你跟妈妈说实话,是不是他们又找你麻烦了?妈妈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多管闲事,离他们远一点,你怎么就是不听呢?”
男人勃然大怒:“有本事就打赢,现在这么躺在医院里,我都替你丢脸。”
女人哭得更凶:“航航你答应妈妈,以后见了他们绕着走。你要是出点什么事,妈妈也活不下去了。”
阳春劝诫无果,只能叫医护人员暂时把两位情绪激动的家长请出去,还病房一个清静。她说:“别往心里去,先养伤,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肖航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老师,你有纸和笔吗?”
阳春呆滞两秒,紧紧抓住他的手:“和我说好不好?我保证不告诉别人。”
肖航偏过头,泪珠砸进枕头里:“老师……我想睡一觉。”
阳春轻声说:“睡吧,我哪也不去,就在这陪你。”
她没放开手。
她害怕,这一放开,就是永别。
肖航从睡梦中睁开眼,看到老师俯身趴在床边,就像承诺那样,哪也没去。阳光落在她的发梢,温暖而柔和。
这个世界好像也没那么糟糕。
阳春抬起头,伸个懒腰:“醒啦,饿不饿?”
肖航环顾四周,确定家长不在:“我想吃麻辣烫。”
她点开外卖软件,找到最近一家麻辣烫:“番茄汤还是大骨汤?”
他犹豫再三:“番茄。”
菜品太多,阳春懒得一个个念,直接把手机递过去:“你自己点吧,麻辣的和油炸的不能碰,医生说饮食清淡才好恢复。”
肖航把想吃的东西逐个添进购物车:“煎蛋算油炸吗?”
这边回答尚未说出口,另一边走廊上家长一拥而入。病房瞬间变身菜市场,沸沸扬扬,纷纷攘攘。
肖航忙不迭熄灭屏幕,本能地想塞进枕头底下,侧头看见身边的老师才想起这不是他的手机,被家长发现也不会怎样。
他归还手机,压低声音:“老师,我不吃了。”
阳春熟知这类家长近乎变态的精神控制法,老师的身份也不足以让病床上的学生吃上一口喜欢的东西,只能用微笑掩饰失落:“那等你养好伤,我们去店里吃。”
他说:“老师,谢谢你。”
一群不知所谓的学校领导紧跟着蜂拥而至,阳春被挤到病房边角,依然踮着脚仰着脖子,时刻注意病床上的学生。
本应在家休养的赵老师出现在病房门口:“阳老师。”
阳春回头:“赵老师,肖航和那三个学生,之前有过什么矛盾吗?”
赵老师眼神闪烁:“班里六十多个学生,我就是长十只眼,也不可能一一照顾到啊。”
“肖航心思细,你多注意着点这些家长,别让他们胡说些有的没的。”阳春拍拍对方肩膀,“我去上个厕所,马上就回来。”
可短短三分钟,阳春回来时,病房已经天翻地覆。
肖航父亲冷若冰霜:“有本事你就跳,学习学习不行,打架打架也不赢,整天就会威胁你老子,我就看看你今天敢不敢跳。”
肖航母亲哭天喊地:“你这孩子,我们节衣缩食,砸锅卖铁供你上学,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而矛头指向的肖航,正半弯着腰站在窗台边缘,眼里不悲不喜,只有疲倦。
阳春挤进人群,大声喊他:“肖航!”
可连麻辣烫这么小个愿望都无法满足的人,又怎能力挽狂澜?
肖航只是用口型留下一个“对不起”,就毫不犹豫放开手,投入绚烂的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