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余晖中,阳春扶着窗口,紧紧盯着楼底那一滩黏稠的暗红色血迹。
五层楼,十几米,看着都吓人的高度,肖航一定很绝望。
“阳老师。”
“阳春?”
身后男人连续呼唤几次,阳春才回过神来。一转头,她看见一张陌生而熟悉的脸,吸饱阳光的肤色与天蓝色执勤服相得益彰。
教室角落的韬光养晦,球场中央的英姿飒爽,拥抱亲吻的似水柔情,挥拳砸人的气吞山河……往日情形纷至沓来,她头痛欲裂,还是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徐亦安。”
“你是肖航的英语老师?”徐亦安一举一动都严格符合规章程序,紧张情绪却从不停敲击笔记本的手指中漫溢出来。
蓦然回首,日思夜想十年的人就在灯火阑珊处。
他想问她去哪了,过得好不好,可笨嘴拙舌,根本无从开口。
“是。”阳春如实作答,“这周暂代班主任,因为赵老师请假去做手术。”
他继续发问:“肖航是自己跳的?”
“是自己跳的。”她垂下眼睛,绝望而落寞,“但是背后有家长施压,有同学霸凌,有学校默许,这些人都应该抓起来枪毙。”
徐亦安措辞半天,只说出一句一文不值的:“你先冷静。”
阳春努力深呼吸,不再说话。
“留个电话给我吧,后续如果立案调查的话方便联系。”在场所有证人都说肖航跳楼无人胁迫,一个无亲无故的老师根本无力改变什么,徐亦安推测这事有很大概率会草草了结。
他虽人微言轻,却也想尽绵薄之力,让她不再孤军奋战。
阳春报出自己的电话,迅速收到对方的号码回应。那串数字载满往昔,通讯科技飞速发展的十年,他竟然一直留着当初的号码。
通晓读心术一般,他给出答案:“怕你找不到我。”
她笑得又苦又涩,一名学生刚坠落于眼前,她实在无暇去细细体会重逢的喜悦。
徐亦安微微低头,寻找她悲伤的眼睛:“你住哪?我送你回去。”
“我想自己散散心。”阳春急于躲避迎面而来的好意,“我可以走了吗?”
“注意安全。”
“谢谢。”
王老师从走廊另一侧迎上来:“阳老师,你回学校吗?我正好顺路……”
阳春下意识后退一步:“谢谢你,王老师,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病房门口旁观的徐亦安也不知道该不该开心,他不是唯一一个被拒绝的人。可她连身边熟悉的同事都本能地抗拒,分明是还没走出当年的阴影。
他想要拉她一把。
像她当年伸出手,将他拉出泥潭那样。
鲜香浓郁的麻辣烫摆在眼前,阳春一口也吃不下。
回学校碰到晚自习结束的王翀,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几个小时前还有说有笑的朋友已经要靠仪器来维持最基本的生命体征。
走进宿舍,脱掉外套,看见胸前干涸的血迹,她终于忍不住崩溃大哭。
她不该去厕所的。
她本可以把他救下来。
徐亦安打来电话,声音轻柔,像是害怕将她刺破:“你还好吗?”
阳春哽咽道:“挺好的。”
“我去找你,你在学校吗?”
“不用,我真没事。”
“教师宿舍601对吧?等我,十分钟。”
单间朴素至极,一览无遗,唯一一抹亮色是书桌底下两个亮粉色的小哑铃。徐亦安的目光落在挂满泪痕的脸上:“你吃饭了吗?”
阳春低头,用手背抹掉眼泪:“吃不下。”
“喝点绿豆汤?”
“算了,买不到了。”
“我会煮,去我家喝?”徐亦安自认为不是一个冒险激进的人,直到这一刻,邀请脱口而出,才意识到对自己并不了解。
“不麻烦你了。”阳春本能地拉开距离,尽管倾诉的欲望浓厚而强烈,尽管内心无比贪恋这份温暖。
他不仅听不懂拒绝,还擅自做主拿起椅背上的外套:“我帮你洗,我有专门清理血迹的东西。”
她笑笑,逞强道:“不用,我真没事。”
他又拉开衣柜:“明天穿什么?这条蓝色的连衣裙?”
对方死缠烂打,她知道今天非走不可,无奈摘下门后挎包:“我自己收拾。”
徐亦安有好多心里话想掏出来给她听,可嘴巴张了又张,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夜幕低垂,街道空旷,车辆驶过,只掀起几片过早飘零的树叶。
读出他手指敲打方向盘的紧张,阳春努力寻找话题,既是调节气氛,又是驱散心中阴霾:“怎么没当古惑仔?”
徐亦安轻笑一声:“还是要有个正经工作。古惑仔这种东西,偶尔兼职就行。”
“当警察很辛苦吧?”
“还好,我孤家寡人一个,除了工作也没什么其他要紧事。你们老师呢?”
“也分人,我就很清闲。”
徐亦安瞥一眼过去,又被烫到似的紧急收回目光:“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去年夏天。”阳春微微低头,“看到这边学校招聘,以为有编制,就回来了。”
他怪自己不够敏锐,大半年时间,苦苦追寻的姑娘工作在他所处的城市,走在曾经牵手漫步过的街道上,他却一直没有发觉。
“好学校编制多一点吧?跳个槽试试呢?”徐亦安擅长提出解决方案,是职业塑造,是个人本能,此刻,也是发自内心的感同身受。
“想过,但是和孩子们有感情了。”阳春轻轻笑,“毕竟是第一届学生嘛。”
徐亦安拉开家门,做出一个除影视作品之外只在酒店大堂见过的请进手势,紧接着就暗骂自己有病:“我家就一双拖鞋,你不介意的话先穿着。”
阳春边换鞋边打量屋内,两室一厅,装修简单,清冷空阔,生活痕迹并不明显,比她预想中的单身汉公寓干净整洁不少。她想起什么似的:“这是你爸妈留下的房子?
“嗯,是不是该重新装修一下?”他偏过头,借观察四周的名义对抗飞上天的嘴角。她还记得以前的事情,是不是代表对他的感情没有完全消逝?
“我觉得挺好,能抢回来就挺好。”
“挺麻烦的,官司打好久,最后还要强制执行。”
“不如拿把刀直接发疯有用。”
“法治社会,还是文明点好。”
洗过澡,阳春瘫进床里,还没来得及与即将共度良宵的枕头互相熟悉,就看到徐亦安扒在门口,露出一颗脑袋,说:“来喝绿豆汤。”
她吸吸鼻子:“绿豆汤这么香?”
“还煮了面。”他微笑,“帮我品鉴一下?”
她也笑,好像十年的隔阂从未存在,好像找回当初的单纯与天真。
酒足饭饱,徐亦安终于鼓起勇气:“你这些年,都去哪了?”
阳春放下筷子:“先是跑到隔壁市打工,没几个月发现还是想上学,就找了个中专将就着。大学稍微远一点,但是过得不错,读了喜欢的法学,拿了奖学金,保了研,又玩三年,之后就老老实实回来上班了。”
“一个人很辛苦吧?”他眼里满是心疼,像是有能力透过稀松平常的语言感受到背后的风风雨雨。
“挺好的。”她随口应付过去,“你呢?成绩那么好,干嘛当警察?”
“离家近,走路十分钟。”
“好理由。”
徐亦安稍作犹豫,还是抬起头,直视身旁姑娘的眼睛:“我想把坏人全都抓起来,让受害者安心回家。”
阳春松开紧咬的嘴唇:“对不起,我走之前都没和你好好告个别。”
他声音微微颤抖:“这次还走吗?”
她咽下口水,低头躲闪:“不知道。”
“如果要走,带我一个。”徐亦安眼底泪光闪烁,认真而深挚。
阳春摇着头,泪珠却噼里啪啦往下砸。
徐亦安抽一张纸巾,轻轻擦拭她脸上的泪痕。
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再失去她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