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大的泪珠自面前姑娘眼中坠落,徐亦安如梦初醒,张开双手把她揉进怀里,急切地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没想要拦着你。”
阳春被怀抱勒得喘不过气,轻声哼唧:“你先放开我。”
“你不许跑。”
“我跑得过你吗?”
徐亦安上一秒放开手臂,下一秒就紧紧抓住她的手:“别扔下我自己。”
“那你别管。”阳春抬起眼睛,“你一丝一毫都不能参与。”
“不参与。”他捏起两根手指,中间只留一丝缝隙,“我发表一丁点意见,就一丁点。”
“说吧。”
“现在技术很发达,模仿字迹行不通的。笔迹和油墨的形成时间都能鉴定,甚至能精确到三天之内,你别在这方面干傻事。”
两天前拜访教师宿舍,徐亦安就注意到桌上手写的教案,写字风格和她从前不大一样。他莫名觉得熟悉,又想不起在哪见过,直到今天,看到客厅墙壁悬挂的,出自吕良手笔的书画。
他问:“你还准备给他写份遗嘱?”
阳春失笑:“房子要留给吕程。”
王芳芳从来不是个慈母,有可能抛下两个孩子,变卖房产卷钱跑路。而吕程,虽然智商不高,但为人良善,至少能保证年幼的吕照有个栖身之所。
徐亦安说:“现在过户,多交点税就是了。”
阳春说:“你猜芳芳会不会为了房子一刀把吕良捅死?”
“那正好,省得你自己动手了。”
“不好,我要芳芳守着弱智儿子煎熬一辈子,坐牢太便宜她了。”
恍然间,徐亦安嗅到不寻常:“你早就知道这个孩子是弱智。”
阳春眼神躲闪,胡言乱语:“我在少林学的,夜观天象,掐指一算就知道了。”
“你回来过。”徐亦安逆流而上,剥茧抽丝,嗓音都染上颤抖,“你回来看过我。”
阳春低着头不吭声,脑子却突然抽筋。她想起离别信里写的是去少林,而学算卦应该去武当。
“你从来都没忘记过我。”面对默认,徐亦安嘴角咧到耳根,完全忘记正题,“你一直都喜欢我。”
他侧过头,抬起肩膀,用短袖袖口豪爽地抹掉喜悦的泪水:“我也一直喜欢你,我超级喜欢你。”
时隔十年,阳春再次听到熟悉的告白。
只能在梦中相见的人,重新回到身边。
褪色到几乎透明的感情,重新焕发光彩。
她投入他怀中,感受鼻息落在头顶,感受心跳敲打脸颊。
那是阔别已久的温存。
阳春不舍得再放开:“我带你去个地方。”
她准备好了,要把自己完完整整地展现给他。
就算最后会分离。
路上收到提醒“他们长得不太像好人”时,徐亦安夸下海口:“你放心吧,我是专业的。”但被一整排肌肉紧实的彪形大汉行注目礼时,他还是想退回店门口仔细阅读招牌,确定身处火锅店,而非黑手党训练营。
他的女朋友,身份更是不一般,因为所有人都恭敬而热情地叫她“春姐”。
阳春挨个介绍:“于晟,刘靖,张一龙,王明轩,都是我同学,中专的。”
徐亦安彬彬有礼:“大家好,我叫徐亦安……”
块头最大的王明轩插话调侃:“不用说了,我们认识你,姐夫。”
阳春抬手拍他一下:“去,干活去。”
王明轩不仅没走,还顺势坐在她对面:“能干的都干完了,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哪哪都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就等饭点来客人了。”
徐亦安心里隐隐有答案,还是开口询问:“你们怎么认识我?”
王明轩往阳春脸上瞥一眼,得到默许后口若悬河:“我和晟晟去你高中玩过,看你打过篮球。是高三开学那阵子,春姐手机丢了,收不着你信息,那叫一个朝思暮想,魂牵梦绕,整日以泪洗面,悲痛欲绝,我们看不下去,就带她过来了。”
阳春扁扁嘴:“他这个人就喜欢乱用成语。”
王明轩嘿嘿笑:“没有文化,您大人有大量。”
“那叫见谅!”
“哦哦,您见谅。”
徐亦安微微低头:“我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多了去了。高考之前春姐又过来一次,把你志愿摸得一清二楚。她本来想去上海的,改成人大了,离你们公安就十公里,但是骑车要一个小时,因为很多地方没有自行车道。说来也是巧了,你一毕业,人家就开始规划了……”王明轩眼珠一转,继续滔滔不绝,“说哪去了?我的意思是,我都不敢想她偷溜进过你们学校多少次,你一次都没发现吧?要我说,你们学侦查的也不过如此,不是针对谁,我的意思是在座各位,都是垃圾。”
阳春无语,话糙理也糙,这陈年老梗就非玩不可吗?
徐亦安不禁动容:“你去过很多次吗?”
王明轩抢答:“据我猜测,每周末一次,四年下来,两百来次吧。”
“哪有那么多,我又不是个变态。”阳春投去赞赏的目光,“你这算数倒是不错。”
王明轩嘿嘿笑:“算账练的。”
“你知道吗,春姐是我们学校建校以来第一个重点本科大学生,照片至今挂在学校正门口,比我们校长还大一圈。我们学校连个正经老师都没有,她要么自学,要么去隔壁高中蹭课,愣是考进全省前二百,文曲星下凡不过如此。”王明轩越说越起劲,“说起文曲星啊,我们春姐那待遇,学费全免,公款吃喝,教师宿舍,上到校长,下到门卫大爷,见了她都是轻声细语的……我们平常逃课上网打架斗殴老师都不管,在她面前废两句话保准被拎出去一顿臭骂。”
他大喘口气,话锋一转:“所以啊,你要是敢欺负她,我们整个学校都不会放过你。我第一个扒你的皮,别说你是警察,天王老子也没用。”
徐亦安这才体会到见家长的压迫感。
他连连点头:“我保证永远对她好,百依百顺,家务全包,努力上进,工资上交……”
王明轩瞪大眼睛:“工资上交?”
徐亦安表情复制粘贴:“不应该吗?”
得到阳春微笑示意,王明轩挑起眉毛,洋洋得意:“你那点工资留着自己花吧,春姐这店一天就赚出来了。”
“店?”徐亦安一脸不可置信,“我傍上大款了?”
“正经大款,大方得很。”王明轩重重点头,“春姐写小说赚的钱,大三那年给我投了家健身房,就在我们学校后边。后来硕士毕业说要回家,我不放心跟着过来,她怕我闲得没事干,又给我开一家火锅店。”
“那健身房呢?”
“呃……”
阳春说:“倒闭了,开好几年,器材卖了才回本。”
王明轩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没什么人,我们四个排队训春姐一个。”
徐亦安看向身边姑娘:“怪不得,你这肱二头肌比我还结实。”
阳春白他一眼:“没个正经。”
升腾的牛油香气中,王明轩把以往的故事凝结成语言,一股脑讲给翘首期盼已久的姐夫听。
他不是学习的料,从小家长不疼老师不爱,年纪轻轻就走上歧路,抽烟、喝酒、上网、打架一样不落。阳春手机在班里丢失那天,教导主任第一个怀疑的就是他,是阳春站出来说不可能。
后来她考上大学,所有人都觉得她会越走越远,越飞越高,可她始终记得他们这些没出息的朋友。得知他辍学在社会上游手好闲,她提议尝试门槛不高的健身教练;得知于晟奶奶生病,她二话不说掏出刚到手的奖学金;得知张一龙被网恋诈骗,她收集证据把对方已经吞进肚子里的钱全部掏了出来。
健身教练进展顺利,他打电话给她分享喜悦,没想到被反问想不想自己当老板。他说他不行,她却说:“我说你行你就行,难道你不信?”
他信,他当然信。
她有学识,有远见,和他之间,还有一段来得莫名其妙的友谊。
那是新生入学的第一个学期,阳春插进班级,靠顶尖的成绩和顶尖的臭脸迅速声名鹊起。某天放学,王明轩挡住她的去路:“你成绩这么好,怎么不上高中?”
她抬眼打量,不知为何确定他没有恶意:“被继父强-奸,离家出走,没有学籍。你呢?”
他哑口无言。
“单纯学习不行咯?”她面无表情,“拦路你也不行,让开吧。”
他乖乖让路,然后被于晟笑了半个月。
走出火锅店,阳春抱着男朋友的手臂,一边漫步一边喃喃着补足故事里缺失的细节。
“吕良现在比狗还乖,是因为回家那天我带了王明轩一起。本来说好只当个安静的保镖,但是一进门他就疯了似的,把吕良打得半死,还说他每周都去一次,打到我解气为止。他这些年勤勤恳恳,本本分分,别说打架了,和故意找茬的顾客都好声好气的。我知道他是不想让我背上人命,但是我就是……一想到吕良还在呼吸就恶心。当初被强-奸的时候,我想的都不是怎么让他停,而是怎么让他死。”
徐亦安也庆幸那天自己反应够快,要是慢一步,进门看到的说不定就是吕良躺在血泊里。阳春的整个未来都会因此葬送。
如今她身强力壮,见多识广,更不该被困在暗无天日的牢狱之中。
阳春转过脸:“你也觉得杀人不对吧?”
“确实不对。”徐亦安深呼吸,抵抗住叫嚣的正统教育和职业道德,“但凡事都有例外。要是他活着你就难受,那该杀就杀吧。”
她盯着他看:“你不劝我?”
“不劝,我希望你开心。”他勾起唇角,“正好,你就跑不掉了,我每天都能去监狱看你。”
“探视一个月一次。”
“我可以改行当狱警。”
阳春站定,抬眼看他:“徐亦安,我每周末回去一次不光是为了给他们添堵。我正在替换家里所有带有吕良字迹的文件,比对不出来的。我不打算把自己写进遗嘱里,芳芳根本不会怀疑到我头上,更不会想到去二次鉴定油墨形成的时间。”
“我不会被抓住,也不会跑。”她认真而诚恳,“我保证,后半辈子,只要你想,每天都能看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