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

    又是一年寒冬。

    大雪纷纷扬扬,下了整日。一眼望过去,是接天连地的白。

    图嘉放了学,和班主任陈老师乖乖地说了再见,就低着头往家去。

    她家就住在学校附近,那儿原本是学校教师的家属楼,现在住的几乎都是县城来这里打工上学的人家。

    和她脚前脚后走着的是高她一年级的邻居小姐姐,叫何琪。

    何琪学跳舞,脚步总是轻轻盈盈的。图嘉喜欢她,觉得她像一只在花丛中欢快地舞蹈的蝴蝶。

    “琪琪姐。”

    何琪快走两步,拉住图嘉的书包带。她回头看,有些惊喜。

    “这是谁给你弄的?”何琪的指尖隔空点了点书包带上的黏胶。

    图嘉“啊”了一声,“王宸宸。他玩大鼻涕胶来着……”

    何琪眨眨眼,大鼻涕胶?

    “陈老师管它叫大鼻涕胶。”图嘉提起陈老师,抿着嘴乐了,“老师生气了,把王宸宸的大鼻涕胶都扔了!”

    何琪觉得陈老师的形容词有点恶心。但看着图嘉乐,她也跟着笑了。

    “图图,咱俩玩出溜滑吧!”

    东北的冬天,出溜滑是孩子们玩不腻的游戏。在小路的一侧,有一米来长的一块儿冰。

    周围都是厚厚的雪和凹凸不平的冰面,只有这一米多是光滑平整的,显然已经被许多人滑过了。

    何琪率先来了一遍,稳稳当当地滑过去。图嘉紧随其后,因为书包太沉,差一点儿跌个大马趴。索性蹲在地上,让何琪在后面推她。

    俩人嘻嘻哈哈玩了一阵儿,天更黑了。路灯唰唰地亮起来,黄豆似的,照出她们小小的影子。

    她们拉着手走了一段,在单元门前分别。何琪住一单元,图嘉住二单元。

    这种老式步梯楼房的水泥楼梯坑坑洼洼,扶手生满了锈。头顶昏黄的声控灯明明灭灭,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罢工。裸露在外的各种电线纠缠在一起,在余光里像一条条鬼影。

    图嘉住在四楼。

    这条楼梯她已经一个人走了很多很多回。可是今天,她有点不安。

    这种感觉就像心里住了一只不耐烦的小猫,伸出肉爪轻轻抓挠着她。

    不疼,很痒,但伸手一挠,那痒痒又挪了地儿。她甚至把手从羽绒服外伸进去,用力地抓了两把。

    怎么办?

    为什么?

    她还小,她无法形容这种不安,更不知道这种不安来源于哪里。

    图嘉在三楼半站了很久,声控灯灭了,漆黑的楼道里,只剩小小的女孩焦躁的呼吸声。

    “嘉嘉?”

    妈妈的声音在楼上响起。她从厨房的窗户看到图嘉已经进了单元门,这么久,怎么还没到?

    这一声如石子一般,打了个水漂儿,层层荡开图嘉心中的焦灼。

    图嘉感觉心口不痒了,浑身都舒坦了不少。她忍不住原地跳了跳,才轻快地上楼去。

    宋金平就守在门口等着女儿,温柔地看着蹦蹦跳跳的图嘉。

    “刚才怎么啦?”

    图嘉的书包被妈妈接过去,她摇摇头说:“不知道,心里有点不得劲儿。”

    妈妈带着饭菜味儿的手捏了捏她的脸蛋儿,“进屋吧,吃饱就高兴啦。”

    防盗门被咣啷一声关上。

    好像还有别的什么……“妈妈,你听到了吗?”

    宋金平点头,到厨房的窗户往下看。天已经黑透了,地上的雪色倒是亮堂,只是隔着被灶台热气熏出一层水汽的玻璃,楼下的情形看得并不真切。

    影影绰绰,是一团黑色。

    不太规则的形状。

    “应该是楼上又扔了垃圾下去,一会儿妈妈去找保洁处理一下。”

    她心里的不安又升了起来。但妈妈说得很笃定,她还是洗了手,坐到凳子上吃饭。

    妈妈做了糖醋排骨。

    很下饭。

    她吃得很投入,没有注意妈妈一遍又一遍看向窗外的眼神。

    宋金平的心不在焉,是睡前被图嘉发现的——妈妈把被罩套反了。

    图嘉假装睡着。

    宋金平轻手轻脚地走出她的房间,窸窸窣窣地换好衣服。接着,就是门被打开又关上的声音。

    图嘉的卧室和厨房是一个方向。她偷偷爬起来,打开一点点窗帘。

    路灯很暗。

    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妈妈。

    妈妈有一顶红色的毛线帽,是她送给妈妈的礼物。

    夜里的风刮得格外大。

    宋金平把帽子拉到底,盖住脑门和耳朵。她得先确定一下,那是不是垃圾。

    楼上住了一户难缠的人家,总是把垃圾从窗口直接扔到楼下的垃圾箱里。准头儿还差,十回有八回都扔不进去,天女散花儿似的到处都是。冬天又冻得梆硬,一绊就是一个大跟头。

    等她走到近前,不必细看,她就知道那不是垃圾了。

    一双大眼睛,就这样死死地盯住了她。

    宋金平连叫都叫不出来了。

    她张大了嘴,却一声都发不出来。

    一把羊角锤,正正锤向她的后脑勺,钉在了她的头上。

    她一头跌在地上,左脸贴着冷硬的冰面。还好——

    她想:还好,还能看看嘉嘉。

    于是她拼命翻着眼皮,往上看。

    四楼那间卧室关着灯,但不知怎地,她就是看见了那被掀开一角的窗帘。

    嘉嘉,别怕。

    嘉嘉……

    别怕……

    “嘘!”

    图嘉趴在窗边不敢动。一只手捂着她的嘴,不让她出声。她只能瞪大眼睛,看着倒在地上的妈妈。

    快让我去找妈妈!

    妈妈还在动!

    她滚烫的眼泪落在那只手上,烫得那手微微一动。

    “林图嘉,好好看着。”

    说话的人声音放得很低,几乎贴着图嘉的耳朵在说话。

    图嘉闻到了一股西瓜泡泡糖的味道,这让她想起了学校图书室的管理老师。她每次去借书,都能看到汪老师桌面上放着的西瓜糖。

    “明天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慌。照常去上学,不要提妈妈的事。记住了吗?”

    耳边的声音像咒语,说着说着,图嘉就困了。她不想睡,妈妈还在楼下。

    可是实在太困了,她的眼皮都睁不开了。西瓜糖的味儿甜滋滋的,让她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

    她梦见了豆浆机的嗡嗡声,梦见了酱肉包的香味儿和抚摸自己额头的温热手掌……

    仿佛一睁眼,就能看见妈妈坐在床边,正在温柔地注视着她……

    于是,她睁开眼睛。

    “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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