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芽红着脸激动的走开,不多时就有个瘦削的汉子拿着名册过来喊人,“我念到名字的站到了左手边,没念到的就此散去,再寻机会罢。”
说罢也不管人群中窸窸窣窣的讨论声,径自念起名字来。
春芽何曾见过这般阵仗,刚才两位女娘一看就气质高贵能书会写自然不惊讶。
但这汉子黑黑瘦瘦看着就是普通农人模样,那手一瞅就是打小种地的,可这会他竟然举着一本蓝色的书册,大声的念着上头的字,这可真是稀奇。
靠山屯本村的村民早就习以为常,但这次招人来的以外村人居多,所以像春妮这般被震愣在原地的不在少数。
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春妮领着人在府城开设起青林布坊的铺子时,想起今日她才感慨,这才哪到哪,让人开眼界的事情还在后头哩。
没太多的时间留给他们惊讶,很快入选的人就仿佛小鸡仔一样被领到了抱厦里,一排排改良的织布机沿着墙整齐排列,春芽紧张到手都不知道要往哪放了。
负责教习的刘嬷嬷板着脸孔扫视向众人,原本窸窸窣窣的众人顷刻间鸦雀无声,“新来的都站到黄线后头去。”
拐杖尖敲了敲木架上的铜铃,“以后进了这坊里,铜铃为令,听令行事。做得好有奖,做得不好趁早走人,别的老婆子我也不多说,咱们手底下见功夫。”
一番唱念做打,新人们顿时乖顺了起来,老老实实排队领了自己的牌子,跟着最开始的瘦削汉子四处认路。
一直到晚上喝了一碗食堂炖的猪骨汤,春芽才晕晕乎乎的回到了柳枝家里。
柳枝今日下工早,看到小姑子回来忙上前接过她拎着的东西,“呦,瞧瞧这布坊的待遇当真不错,第一天就发了这许多东西。”
春芽眼睛亮亮的看着柳枝,“嫂子,我今日通过考核了,只要好好学,一个月后就能转正。”
柳枝也是满脸喜色,“那可真是太好了,你放心只要不是偷奸耍滑或者笨手笨脚实在不像话,一般人都能通过考核。只一样,你夜校一定得好好学,只有在夜校升班以后才有机会当管事。”
春芽听这话只觉得嫂子想的太远了,自己连名字都不认识呢,只求老天保佑能顺利转正让她留下就成,什么管事那对一个小小的村姑来说当真是天边的人了。
第二日,春芽也和哥哥嫂嫂一样,听着梆子声匆匆忙忙的往各自的坊里赶去,忙碌又充满希望。
面容严肃的刘嬷嬷照旧站在前头给新人训话,“你们先学辨丝,然后练分线,最后上织机考织速。”
她掀开苫布,色彩各异的丝线仿佛天边的彩霞一般,让人眼花缭乱,春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她这辈子都不知道这世上竟然有这许多的颜色,光一个红色就不下十种。
刘嬷嬷对众人的反应还算满意,“李春芽是哪个?”
春芽不妨突然被点到名字,吓得一激灵,慌忙站了出来。“是,是我。”
“听说你识得一些颜色,你好好学,今日要是能认满三十色丝线,以后你就是小组长。”
春芽突然被委以重任,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应,好在刘嬷嬷没有再多说什么,她得以偷偷溜回队伍中去。
春芽盯着丝线认真默念名字时,斜里伸来根细竹竿。刘嬷嬷眯着眼:“豆绿丝配柳黄纬,茜红丝要搭月白——记住这口诀。”老茧遍布的手掌拂过丝架,“你摸摸看,蚕丝滑如春水,麻线糙似树皮。”
午间食堂飘来炖萝卜的香气,各个工坊都散了值,外头吵吵嚷嚷好不热闹。
春芽数着认出的十二色丝线,指尖还沾着朱槿染料的红渍,她觉得自己真是太笨了,这些拗口的名字怎么总是记不住。
刘嬷嬷在一旁看了会,脸上的严肃退去不少,“去吃饭吧,不吃东西脑子更不好用。”
春芽有些不好意思的歉然一笑,她觉得自己当真是愧对管事的赏识。
食堂离得不远,昨日他们就去过了,春芽拿着自己的餐盘,在最便宜的素菜窗口排起了队。
她来的晚,到她时菜已经不多了,打饭娘子见她工牌上别着蓝签,笑眯眯多舀了勺肉沫:“咱们蜜娘特意嘱咐,要给新学徒补身子。”
春芽红着眼眶道了谢,心里对从未谋面的李蜜升腾起近乎虔诚的热爱。她所得到这一切比做梦还要好的生活,都是这位传闻中的女孩带来的,这不是菩萨派来的仙女又能是谁呢。
晚上要去上夜校,同事阿香来喊春芽一起,“发什么呆呢,夜校要开课了,快点走,去晚了可没好位置,站在外头连夫子声音都听不清。”
***
苏夫子的戒尺敲在《千字文》上时,春芽正与“天地玄黄”较劲。
夜校用的是粗糙的槠纸,工序简单,造价低廉。但就是如此春芽也不敢提笔,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弄污了它。
她蘸墨的手抖得厉害,犹犹豫豫间,墨迹滴落在纸上晕开一团黑点,春芽像犯了大错一般,瞬间难过极了。
“手腕要悬空。”郑玉娥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掌心托着她执笔的手,“就像握纺锤似的,手放松些。”温热透过粗布衣袖传来,春芽突然想起那日枣泥酥的甜香,郑管事当真是个极好的人呀。
散学时飘起细雨,她一路小跑回家,发梢还是被雨水打湿:“嫂子!我今日认了三十色丝线,刘嬷嬷让我当小组长,而且晚上郑管事还奖了我张蓝券!”
“慢些说。”肖柳枝拿起干巾子递给春芽,“你当真的不错,短短时间竟然当上小组长了!咱们家没一个孬的。对了,蓝券能兑什么?”
“能兑识字班的笔墨!”春芽从怀里摸出工分册,翻开盖着“勤学”红印的内页,“郑管事说,我对色彩很敏锐,要是能认满百种丝线就保荐我去图案坊……”
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映得春芽眼里的光比火苗还亮。
肖柳枝已经很难将眼前的小姑娘和去年蹲在猪圈旁洗全家衣裳,手上冻疮裂得渗血的小姑子联系起来了,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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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布坊第一批学徒领工装。春芽抚着靛蓝布料上银线绣的“青”字,不好意思的朝柳枝开口:“嫂子,您有不用的布头能给我一块吗?”
“这有什么,你等着我去给你找。”
当夜,肖柳枝见小姑子就着油灯缝补。
旧衣襟上歪歪扭扭拼着碎布,细看竟是朵木棉花。“郑管事说,这叫’补绣’。”春芽腼腆地笑,“我想自己试着做做花纹……”
“你可真行,我瞅着挺不错。”肖柳枝如今看小姑子当真是哪哪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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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堂最近新添了豆腐脑,浇头能选茱萸酱或酱油。春芽学着老工人们的样子,把家里带的馒头泡进滚烫的碗里,吃起来又解馋又顶饱。
她知道郑管事马上要跟着总坊主蜜娘上京城了,所以她就想着自己得做点什么。
散学后,郑管事作为兼职夫子,还在厢房里批阅学生的作业,春芽摸了摸胸口的东西,一时间又踟蹰起来,站在门前不敢进去。
还是郑玉娥抬头才发现杵在门口的人影微微一怔,“春芽,可是有事情?”
“郑,……郑管事,我听说您要去京城,我心里头感激您和坊主对我的大恩大德,这是我自己琢磨胡乱做的,希望您和坊主平平安安回来。”春芽从怀里掏出自己熬夜做的两个荷包,“您别嫌弃。”
瞅着一溜烟跑没影的小姑娘,郑玉娥的心情不错的拿起荷包仔细端详,手艺确实很差,但图案和寓意不错,步步生花,当真是个有趣的姑娘,希望这趟京城之行当真能步步生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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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京的队伍货箱已经装好,近百人的队伍浩浩荡荡的出发了。
春芽那天当值,没见到当时的盛况,这会她正蹲在公共澡堂搓洗衣裳。旁边的女工们还在感慨那日的场景:“全都穿着一色的衣裳,扎着腰带,别提多精神了……”
热水从竹管哗哗流进石槽,蒸得人脸颊发烫,春芽忍不住想笑那得是多大的场面,心里暗暗祈祷坊主和郑管事能平安归来。
日子一日日走着,这日春芽抱着新领的书冲进院子:“嫂子,识字班结业考我得了甲等,能升班了!”
春芽摸出夜校新发的《女诫注疏》,将“女子当自强”几个字看了一遍又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