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人开始生活在这片土地之前,妖怪就存在了。传说在平安时代,人与妖怪进行了一场大战。战争旷日持久,战斗激烈悲壮。」
「最后人类以惨痛代价胜利,妖怪则躲了起来,潜伏在人类身边。」
我想起了小时候净因法师给我讲故事的情景,是站在慈眼寺朱红色的寺门前的缘故吧。
樱花绽放的时节,净因法师与我一起坐在寺门前,他讲着各种故事,而我一边观察木质大门上的条条纹理,一边静静地听着。
讲到平安时代的妖怪故事时,我对妖怪并不感兴趣,总是关注故事中的斩杀妖怪的英雄。于是便心不在焉地看着净因法师的头顶,光头在阳光照耀下闪着光,像涂过蜡,有些滑稽。故事讲完后,净因法师突然说。
「龙之助,你刚才在想我头顶很滑稽吧。」
「啊,没错。师傅怎么知道的?」
那时我还很诧异,净因法师则是慈祥地解释。
「看你的脸就知道你在想什么啦。」
「师傅的直觉好惊人啊。」
小时候的我精力充沛,活力带来的还有不专心,总是被其他事情吸引,对此,净因法师并不责怪,只在必要时教育我。
「其实,我也觉得阳光照耀下的头顶很有意思。」
净因法师像小孩子一样俏皮地笑着说,故意站到阳光下,让夕阳照在他的头上。
「人在白天活动,妖在夜间出现,昼夜交替的黄昏之时,便是逢魔时刻。」
净因法师柔和的声音萦绕在我耳边,我一直忘不掉那时的景象,他站在夕阳前,身体由于逆光显得模糊不清,唯有头部绽放出一圈鲜艳的橙黄色,像是天空中升起的第二轮太阳。
净因法师身材瘦高,举止从容,我从没见过他焦急发怒或者伤心,现在他已经是大家公认的住持接班人了。直到现在我也会想,由师傅把我养大,真是太好了,不仅如此,慈眼寺的大家都很照顾我,我实在是一个幸运的人。
虽然寺院很好,但我从小就一直向往热闹的外面,净因法师明白我的心思,所以才推荐我去善丸酒屋作伙计。酒屋位于日本桥附近,老板保吉的儿子生病了,店里正缺人手,老板对我很好,还把店后院收拾出一间房间给我,我可以不再住在寺里。
年初酒屋开业,我便开始工作了,工作不算轻松,但能遇到各种各样的人,让我兴奋不已。直到赏花时节过去后,酒屋渐渐清闲起来,我才有机会请假回来看望大家。离开慈眼寺不到两个月,却已经对石灯笼上的青苔有些陌生了。
我结束回忆,踏过大门,正式回到寺院。虽说是回来看望大家,可到底要做什么呢?现在这个时间,大家应该在做什么呢?
我正想着,一个矮胖的身影突然映入眼帘,他正摇摇晃晃地抬着一副梯子,看到我便大声喊。
「龙之助,好久不见啊,你来的正好,帮我一把。」
是循因法师啊,他和我一样在寺院里长大,虽然他和净因法师是同一辈分,但实际上和晚辈的关系要更密切。听说他是家里的第六个孩子,因为养不起,所以很小就送到慈眼寺了,大家都知道他为人豪爽,直来直去。他只比我大七八岁,经常带着小时候的我一起胡闹。
循因法师腾出一只手臂抬到空中,我沿着手指方向望去,看到寺院院子里的樱花树,粗壮的树干挺立在草丛中,树枝上残留着几朵还未掉落的粉色樱花,花朵之间,有一只红色羽毛的鸟,显得十分扎眼,它抬起一只爪子又立刻放下,随即歪歪头,嘲弄似的瞧着我们。净因法师恶狠狠地宣布。
「今天一定要教训那只鸟一顿。」
「那只鸟怎么了吗?」
「你不要问太多了,那鸟羞辱我,我一定要报仇。」
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循因法师是那种言出必行的人,有着令我佩服的行动力。看着他宽大的脸上涨出的微微红色,我也不再多问,刚回到寺院,有这样的事情做倒也不错,如果大家都把我当成客人招待,我反倒会有些伤心呢。
循因法师把梯子支在树下的草地上,自己爬上梯子。
「龙之助,帮我扶一下梯子。」
我在下面抬头看去,循因法师扭动着肥胖的身体,艰难地爬到树上,我这才发现,树枝的上层,放着一个由泥土与树枝组成的黑色物体,大概是红鸟搭到一半鸟窝。循因法师把手伸向鸟窝。我替那鸟担心起来。
「这样不好吧。」
「没什么,只是让它换个地方搭窝,我实在受不了自己和它一起住在这里!」
幸好,下层树枝拦住了他肥胖的手。循因法师又试了几次,全都无功而返,最后灰头土脸地退下来,穿在身上的褐色法衣,也被树叶弄脏,多了几抹杂色。
我替那鸟窝松了一口气。可循因法师竟然想去拿扫帚,打翻鸟窝。我连忙伸手拦住他。
「那要怎么办?」
怎么办才好?对,不如由我去把鸟窝取下来,放到其他树上。循因法师有些不情愿,却还是答应了。
于是,我爬上梯子,又慢慢爬到树上,我要比循因法师苗条些,却也必须小心翼翼,手臂才突破层层包围。我的手刚碰到鸟窝,面前便突然出现一道红色闪电,是那只红鸟,撞在了我的鼻子上,我吓了一跳,身子向后躲闪,失去平衡,掉下梯子。
完蛋啦,我在空中想着。
好疼!
啊,还以为要死了呢,幸好高度不算太高,而且树下是一片草地,不过后背还是好疼。我痛苦地翻了个身。
「喂,龙之助,你没事吧。」
循因法师急切地来查看情况。
「没,没什么。」
「实在对不起,可恶,那鸟真是可恶!」
循因恶狠狠盯着红鸟,那红鸟撞完我,又悠闲地回到树上了。
我想劝他别责怪鸟,开口却只发出一声呻吟。好像掉下来的时候恰好压在石头上了。
院子里闹出大动静,净因法师和弥苦住持也先后来到院子里,查看情况。循因向住持说明了情况,弥苦住持当即查看我的伤势,让净因法师带我去屋里上点药膏。住持精通医学,深受附近人们信赖。
没想到好久不见,却是这样出现在大家面前。净因法师给我处理伤口,我则趁机询问起,循因到底和红鸟有什么深仇大恨。
「啊,那个循因啊,好像是在树下偷懒睡觉,鸟屎正好落在循因头上,他睡得迷迷糊糊,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头上,便随手擦了擦,反倒把鸟屎抹匀在脸上,等到醒来去大堂念经,人人都看见他一张顶着白色鸟屎的脸,他出了大丑。」
「怪不得,循因法师直率,被人这样嘲笑,肯定要报复一番。」
我和净因法师不约而同都笑了起来。之后又聊了聊近况,我不在的日子里,寺院都发生了什么,我在酒屋又遇到了什么。我们交谈甚欢,我觉得身上已经轻松不少,便准备回去。
「时间差不多了,代我向其他人问好。」
辞别净因法师,出门时,正好看到循因法师在与一位穿深蓝色和服的男人争执,男人高胖,说着关西口音,而矮胖的循因法师却丝毫不甘示弱,气势汹汹地比划着手脚,最后循因法师说了什么,男人浑身颤抖,瞬间失去了气势,像丢了魂一样离开了。
我便上前询问循因法师什么情况。
「那人想要入檀,被我拒绝了。」
所谓入檀就是加入檀家,檀家是特定寺庙的成员,寺庙的维持几乎全部依靠檀家出钱,而寺庙则为檀家成员提供法事服务。
「为什么不让他加入?」
「那人是个小偷,我们寺庙还没贫穷到需要小偷的钱。那些家伙平时作恶,等到夜里睡不着的时候,便把想起来仁义道德都想了起来,拿着脏钱送给寺庙和神社,或者作些什么表面慈善,伪装成好人,乞求他人原谅。好像这样以后,自己的罪过就全都没发生过!」
净因法师愤愤地解释,他大概还在因为红鸟而生气吧。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要走了吗?」
「嗯。下次再回来看你们。」
「路上小心。」
走出宁静的寺院,不知在街上走了几步远,周围就开始喧嚣起来。
我注意到路边,有一位座头正拉着三味线。所谓座头,就是用来称呼从事按摩师,针灸师以及卖艺乐师的盲人,这些都是保障残障者生存的职业。
那位盲人眼睛处缠着黑布,边拉边唱道。
「去年樱花开,开在青冢旁。明眼望夕阳,夜雨敲西窗。耳听是白花,花握手中瞧。不知是红色,只见起虹光。」
歌声凄惨悲凉,我不懂他唱得好不好,只觉得可怜,便向他碗里投了两文钱。
「多谢。」
座头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哑着嗓子道谢。
突然我注意到熟悉的身影,是刚才那位蓝色和服的男人,他也停在一旁,听着乞丐的卖唱,仔细看那男人,浓眉大眼,却感觉没什么精神。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男人的眼眶很湿润,像是要哭出来。我正想要再仔细观察,男人却苦笑一下,弯腰向盲人碗里投了两枚十文钱,便离开了。我一天的工资也只有三十文,不由得佩服那人出手阔绰。
「真是太感谢了。」
座头冲着男人离开的方向道谢。
我看着男人离开的背影,不禁也有些同情他。想着若是犯错的人,悔过之后就能和其他普通人一样,那犯罪算什么,受害者的受难算什么。可是若是努力去弥补过错的话,又该如何呢?犯下无法弥补的过错的话,又该如何呢?我实在想不出来。说到底,那人真的是个小偷吗?我对循因法师的话还是有些怀疑。
回酒屋的路上,我想到,自己在酒屋做工,也已经四个月了。
「终于是离开寺庙了。」
我自言自语,并不是说寺庙不好啦。只是我不能一辈子呆在寺里。毫无疑问,我一直梦想着能够走出寺庙,独立生活,如果幸运的话,还能找到自己的父母。可是现在走出寺庙的梦想已经实现,我心中却产生了一丝不安,像是曾经朝思暮想的山药粥突然可以喝个够的感觉。同时,寺庙又像是我的容身之所,离开寺庙,难免有些不安。
回到丸善酒屋,时间还早,走了近一小时的路,我有些乏累,躺在床上,思考着未来的事情。
我有一个随身携带寸步不离的御守。小时候,每当我做噩梦惊醒后,都会去摸自己的御守。所以养成了不安或是犹豫时,就会去看御守的习惯。可是这时,我摸了摸身上,却怎么也找不到了。听净因法师说,他在河岸边捡到我,那御守和我一起包在布里,应该是父母留给我的。有了这御守,我便相信,父母并不是抛弃我,只是因为某些原因,我们才不得不分离。这御守一直给我勇气,让我一直没放弃寻找自己的父母。
这样可不行!那御守是父母留给我唯一的东西,绝对不能丢!
我从床上爬起来,沿着回来的路,脚步急匆匆地行进,眼睛则一直盯着路面寻找,路面上,只有脏兮兮的花瓣,丝毫瞧不见御守的踪影。
我焦急寻找,没注意到前面一个醉汉正歪歪扭扭地走着路,一个不留神,便和他撞了一下。偏偏是这个时候,很碍事啊。
但我没时间管那醉汉,继续快步前进。还不时向周围店面打听,转眼间,已经走过了整条街。
这是最后一家店了——阿房的吴服店。
阿房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和蔼老人,无儿无女,知道我是孤儿之后便一直对我关照有加。阿房所开的吴服店,虽然在街尾,但比起那些开开关关几个月就换人的店面,也算是这条街上的老店了。他正站在店门口点灯笼,为夜晚关店做准备。
我满头大汗,停下脚步,喘着气,怀着最后的希望,忐忑询问。
「爷爷,我的御守丢了,请问有见到吗?」
「是那个红色的吧。」
阿房的话让我激动不已,可接着就是一盆冷水。
「那个丢了可不得了。我让店里伙计也帮你找吧。」
「不,不用了。」
我婉拒了阿房的好意,心灰意冷地离开。
我在路边蹲下,双手抱着膝盖,太阳快要落山了,看着路上来来往往的人。我已经问遍了整条街的店面,都没有结果。
「说不定,早就被人捡走了。」
想到这里,我把头深深埋下,几乎要哭出来。
正当我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办才好时。突然听到有人向我搭话。
「小鬼头,你在找御守吗?」
这话正中我的心思。我茫然地抬起头来,却发现说话的是缠着黑布的座头,他背着三味线,站在我面前。
「那御守是你很重要的东西吧。」
「嗯。」
「既然如此,那就跑起来,不要停下来啊。」
「就算你这么说。」
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寻找,无异于大海捞针啊。更何况我已经问遍了整条街。
「在下能感受到具有强烈执念的东西。你的御守应该是掉在寺院了。」
「真的吗?」
「在下不会说谎。」
座头语气坚定,露出残缺的牙齿,摆出令人安心的微笑。
确实,我还没有找过寺院。刚才一直在这条街上寻找,忽略了寺院。座头的话瞬间又燃起了我的希望,那一定是我摔下去的时候,掉到那一带了!
一阵微风吹来,仿佛也把我的身子吹起来。我跑了起来,身后传来座头的喊声。
「跑起来,守护重要的东西,一定要跑起来!」
身体暖暖的,我马不停蹄地跑到寺庙,跨过寺门,迫不及待地,我来到院子里。
在哪里?我趴在草丛中,胡乱地翻找,到底在哪里呢?
在一束草的根部,我见到了那一抹红色,正是我的御守!
终于找到了。
「太好了。」
我松了一口气,瘫坐在草丛里。这时,我才想到,那位盲人怎么知道我的御守在不在身上?下次见面的话,一定要好好道谢,顺便问个明白。
我正休息着,听到大堂传来僧人们咏经的声音。
「啊,已经这个时间了。」
寺里的人正做晚课。要赶紧回去了,已经过了和保吉先生约定的时间。我急忙收好御守,准备离开。
刚站起身来,我突然注意到,有一人盘腿坐在樱花树下,举止缓慢优雅,正用剃刀给自己剃发。正是弥苦住持。刚才我一直在树另一边翻找,所以我们彼此都没有发现对方。
我正想上前打个招呼,却被看到的景象吓了一跳,因为,他头上短短的头发,映出鲜艳的红色,我确信那不是夕阳反射出的橙黄色,而是真正的,血一般的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