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粉色的樱花花瓣缓缓飘下。放眼望去,吉原街道略显拥挤,已落地的花瓣沾着泥土,星星点点地趴在地面上。
「简直就像画布一样啊。」
我这样想着,刻意不去踩掉在地上的花。可是刚才喝了太多酒,又受微风一吹,实在觉得晕头转向。勉强稳住身体,抬起头来,我注意到自己正前方,有一抹粉白色晃动。那是一片花瓣。
我想起刚刚看过的艺伎所跳的舞,我没什么鉴赏能力,只是对方说自己不会弹琴,唱歌也不好,只会跳舞,哪里有不会弹唱的艺伎呢?不过我也不在乎那么多,说了一句那就跳舞吧,便开始胡乱给她打拍子,也许是我拍子打的不好,当时只觉得舞蹈不好不坏,可是走在回家的路上,看见樱花下落,我突然就有了这个想法——那女人跳的像樱花花瓣,没错,她穿了一身粉色和服,系一条红梅白底腰带,和服下摆的飘动,苗条身体的旋转,简直和空中的樱花花瓣一模一样。
又或者,这片樱花就宛如舞女在进行最后一舞。
不过,说她是在跳舞,不如说是颤抖,婀娜地颤抖,恐惧地颤抖,为自己脱离枝头,落在地上,沾满泥土的命运而颤抖。我伸出了右手抓住她,想免除她那可悲的命运。可审慎的思维总在伟大的行动之后袭来,抓住之后,我又对着握住的手犹豫起来。
「我能把你握在手中,却无法改变你的命运。」
居然把命运挂在嘴边。
「除了那肮脏的大地之外,你还有什么归处呢?」
还要提到归处!实在是不争气的公子哥发言,我真想说几句话教训一下自己,可却想不出来说什么。
胸口有点犯恶心,可脑子里又去想艺伎的事情,我不知道那艺伎的名字,但她自述不是本地人,只会跳几支舞,背井离乡来江户讨生活。我本想多给她一些小费,手伸到口袋却只摸到五文钱。想这些干什么?头脑真是不受控制,还是做些什么分散注意力比较好。我惭愧地张开手掌,想好好瞧瞧手中的花瓣,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抓住她,我慌忙低头,发现她早已降到木屐那么低,马上就要落到地面。焦急万分时,我又被街上的行人撞了一下,本就不太稳定的身子立刻失去重心。撞我的人是个看上去十几岁的年轻人,那家伙从我身边过去,不偏不倚踩在刚刚落地的花瓣上。眼睁睁的瞧着那家伙的草鞋离开地面,留下被压扁的花瓣,完全再看不见舞女的痕迹,什么命运归处之类的,压扁之后也太可笑了吧!一阵眩晕感向我袭来,那年轻人头也不回地继续前进,而我却跌坐在地上。
身后的行人一边小声说着什么,一边从我身边绕过,再回头用异样的眼光打量我一下,迎面过来的行人也悄悄对我指指点点,并且提醒着同行的人。他们一定是在嘲笑我吧,就像我嘲笑这花瓣一样,我觉得压扁很好笑,可鼻子却要哭出来。所以我故意大声喊:
「喝醉的无赖挡在街道上很碍事吧,真是抱歉了。」
同时摆出一副满不在乎毫无歉意的样子。
我挣扎着站起来,拉了拉和服领子,继续回家之路。
糊里糊涂地,我来到八见桥头,夕阳把桥上来来往往的人的影子都拉的长长的。沿着影子的方向,我瞥了一眼河水,水很浑浊,却能反射出倒影,瞥见水中模糊的自己,我反而愈发认真观察起来,想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模样。嗯,穿的衣服不错,脸却是猴子一样啊,我嫌恶地不去看自己的脸。往下看,却发现米色和服下摆一侧,沾满了泥土。
樱花花瓣也沾满了泥土!那一瞬间,仿佛失忆的人突然恢复记忆,各种情感与想法,同时朝我脑中涌来,我的胸口像是被人狠狠踩了一脚,喘不上气来。泥土也好,花瓣也好,还是沾满泥土的和服,明明是纯洁无瑕的爱恋,却无可避免地香消玉损。明明今天是好子的忌日,我却只能这样胡乱喝酒。我看向四周,发现路上的人们都行色匆匆,楼上的人则是有说有笑。他们看都不看我一眼,是我被孤立了吗?谁是我的敌人?我又是谁的敌人?因为那诅咒的眼睛,我看到命运中自己的未来,毫无承诺的未来。
我还年轻,身体却是不好的,喝酒只会让情况更糟,但我不在乎这些,世人总是过分关注能看到的东西,忽略掉不可视之物,还天真地以为只要注意到就能施加影响,改善身体健康?我才不要!大家的精神早就出问题了,却也没有人想纠正!什么?我在愤世嫉俗?那好吧,我就此打住,只不过与其躺在病床上垂死挣扎,不如我主动了断。
「就这样跳到河水里好了。」
怀着一种毁灭的干劲,我沿着岸边走,终于找到了一块合适的石头,正想解下腰带,把石头绑在自己身上,却看到河中央的一艘船上,一个破衣烂衫皮肤黝黑的小个子男人,正向河中撒尿。
「难不成我要泡在你的尿里!」
一股难以名状的屈辱袭来,我气的面红耳赤,却又无可奈何,呆呆立在原地,我想把腰带狠狠摔在地上,再对着那个家伙大骂一通,却又想到,这样岂不显得是我害怕了那尿,难道我就只有这点决心吗?不对,我若是不怕那尿,也不至于无路可活,可是,现在阻止我自杀的,不正是那尿吗?总的来说,人都是要撒尿的,这水中不知有多少脏东西呢!而且,我也是脏东西啊,没错,处在肮脏的世上,自己不知不觉也就变脏了,要是我投河之后,吓得那些人都不敢再向河中撒尿,这样才好。可是这些厚颜无耻的家伙从不考虑这些,不管河里有几具尸体,他们都照常撒尿,说不定,看着河里飘着的臃肿尸体,还会尿地更痛快!
这样想着,我突然脚底一滑,躺倒在河岸……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摇晃我的身子。
「岛津先生!」
我睁开眼睛,感觉一阵头痛,却清醒了不少,周围已经彻底暗下来,自己刚才睡着了啊。
「岛津先生,这样可不行啊。」
听这个圆润深沉的声音,是吉次郎吧。
吉次郎是我在酒屋认识的家伙。有一次去丸善酒屋,我本来想独自喝酒的,可店里挤满了人,根本没有空位,但任性的我还是嚷嚷着要喝酒,因为是常客,老板便问我介不介意拼桌,我一心想喝酒,哪里还管那么多,便交给老板安排,于是便和一位浓眉大眼的高胖男子坐到一起,那人便是吉次郎。他说着大阪话和我聊天,我本不愿和他聊天,只是敷衍两句,可越聊反而越发投机起来。据他所说,他是大地震之后避难来到江户的,地震引发大火,他和情人一同跳到水里逃生,最后只有他一个活了下来。自那之后我们便也经常一起喝酒。我靠卖画维生,而他,做些偷盗的事,所以经常夜晚出来闲逛。
「你怎么在这里?」
我撑起半个身子询问道。
「你要多多注意啊,这样对身体不好,要爱惜自己啊。」
吉次郎没有回答我,只是把我扶起来,我们两人离开河岸。借着路边的灯火,我才看清楚,吉次郎穿着一身深蓝色和服,没带灯笼。我厌烦他的说教,小偷还能教育别人?
「活着本来就对身体不好,要是爱惜,还是尽早自杀为好。」
话一出口,看着吉次郎有些为难的脸色,我又后悔起来,喝酒之后,我说话就带着十足的叛逆与厌烦,对世间一切的叛逆与厌烦。如果要鄙视吉次郎盗窃,可要明白,这也只是他出于困顿的无可奈何之举,若是有其他谋生手段,世上又有谁想偷窃呢?无论如何,面对人家的关心,我还依旧自暴自弃。果然是我更可鄙。
我抬头看向多云的天空,黯淡无光,看不到一颗星星,也找不到月亮。
吉次郎把我送回到家里,扶我坐好,此时我脑袋不痛了,樱花花瓣飘落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应该把那一幕画下来!对啊,好子也喜欢我的画,那就马上画吧!于是我立刻爬起来,画具就摆在桌上,我却怎么也找不到画纸了。吉次郎茫然地看着我翻箱倒柜。
「你在找什么?」
「画纸,看来是用光了,只能去买了。」
「你还有钱去买纸?」
面对吉次郎的挖苦,我有些生气,又想到他可能也在生我的气,与人相处,不得不谨言慎行,而无论怎样谨慎,无论如何努力,还是有人会生气或者受伤。说到底,这世界上,有给予他人而不至于使自身减少的神明吗?我不愿继续想这些太过复杂的事情。考虑当下,画纸这种东西,明明只是薄薄的那么几张,价格确实令格我非常为难。
「我可以去借些钱买。」
「是吗?」
「你有闲钱吗?」
「没有。」
吉次郎好像有些心不在焉,他果然生我的气了吧,要道歉吗?可是现在道歉会不会有些不合时宜啊?不过话说回来,除了说了句任性的话,我应该没有什么能惹吉次郎生气的地方。而且,喝醉之后我会说很多任性的话,还要做出格的事,吉次郎也了解这些,应该不至于因为这一句话和我闹脾气,嗯,大概是他今天碰巧心情不好吧。
我脸上辣辣的,盘算着从哪里可以弄来钱,吉次郎看着沉默的我,像是心软一样又补充。
「不过,城郊的那个慈眼寺,仓库里有不少纸呢。我可以向他们借些。」
我明白他的意思,那不就是偷吗。不过我有些意外,据我所知,吉次郎选择下手目标很挑剔,基本上都是些为富不仁之人的不义之财,去偷寺庙还是第一次。
「你,不是只偷豪强地主吗?」
面对我的询问,吉次郎似乎也发现了自己的反常,缓缓开口解释道。
「开始是这样的,但有钱人自然有钱加强防盗,偷穷人我又于心不忍。可是既然都已经偷窃了,哪里还能大谈特谈良心呢?小偷早就没有选择下手对象的权利了,可能是我不甘愿当小偷,所以才会这样落魄成小偷吧。」
吉次郎轻描淡写地自嘲,我明白他的难处,不由得替他伤心起来。
「既然如此,还是早早金盆洗手,开一家自己的店吧。」
其实吉次郎偷盗也并非没有得手过金银珠宝,若拿那些所得作为本钱,也能开个小买卖,过上稳定的生活。只是他不知储蓄,有了钱便挥霍,或是分给其他人,以至于生活一直不能稳定。他也资助过我钱,当然我并非因为钱才与他成为朋友,只是不得不承认,在经济方面,他很照顾我。
吉次郎苦笑一下。
「你一定无法想象这种心理——我总觉得钱财都是一种负担,没办法保留啊。」
「那就去打工吧。包吃包住的那种,再把挣来的钱立刻花掉,这样既没保留,也能维持生计。」
「没人想让小偷在自己店里工作啦。每次得手后,除了留下解决自己眼下生活的部分,我都会把剩下的分给别人,若是不这样做,总没有再去偷窃的勇气。不过大家都是高尚的人,还是会鄙视偷窃的,就连我用钱接济过的人家,也瞧不起我的偷窃行为,背地里骂我小偷,说来奇怪,我明明是害怕被称作小偷的,可是听着大家这样叫我,却渐渐有了底气,只觉得,偷盗,不管偷谁都一样了。」
在某种程度上,吉次郎和我一定是同一种人,正是同类相吸才让我们成为朋友。他身上有一种无法言说的魅力,吸引着我,在这方面,我相信,吉次郎也同我一样。我突然想更加了解他,我确信,就像我没有告诉过他关于好子的事一样,他一定还有很多其他故事没告诉我。我不知该继续说什么,只好转变话题。
「要去喝一杯吗?」
虽然没钱,但我还是能赊账的。
「一说丧气话你就想要喝酒啊,现在是半夜,哪里有酒屋会开门啊。」
「是啊。」
下意识地,就邀请去喝酒了。我尴尬地笑了起来,吉次郎也跟着笑起来。在某种默契的氛围下,吉次郎与我告别,我送他到门口,望着他转过身,我才想起来。
「等一下。」
我叫住他,从二楼房间里拿出灯笼。虽然最近一直有安装路灯的传闻,可是大街上照明还是没有改善。
「还是拿上灯笼吧。」
「我一个人早就走惯了毫无光亮的夜路。」
也许是毫无光亮几个字刺痛了我的耳朵,虽然他这样说,我还是硬把灯笼塞给他。
「可以吗?」
吉次郎转了转灯笼,那是木质手提灯笼,制作精美。上面还印有岛津家的十字家纹。
「无所谓,记得还回来就行。」
吉次郎冲我笑了笑,拿上灯笼离开了。
我在门口望着,直到灯笼的亮光连同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夜色中。
之后我回到二楼房间,刚躺到床上,窗外便传来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偏偏是在今天下雨啊。我看向窗外,在漆黑的天空中,这双眼睛让我看到,熊熊燃烧的红色。
好子死后,我便离家出走,独自在江户生活,可我的画根本不受认可,只能胡乱画些流行之物,印成不入流的海报杂志。时不时还要写信撒谎,让家里寄钱给我。虽然我劝吉次郎去打工,可我自己就不愿去打工,我自信有几分才华,和那些赤裸上身的工人不同。具体来说,就是,嗯,那个,该怎么说呢?
总有一天,我创造出惊世骇俗的伟大画作,让人们赞叹不已,我的名字家喻户晓,我的画作被评论家研究,被资本家拍卖,被王公贵族收藏,每个人都以谈论我的作品,作为炫耀品位的手段,然后我就毫无遗憾地去自杀,再让人们惋惜不已,第二天早晨的报纸头条,便会是我自杀的消息,人人都要露出悲伤的表情,哪怕是假装的,大家一致认为我的离开是人类的一大损失,而且我还要留下一封神秘的遗书,狠狠嘲笑这个世界,让人们困惑不已,把遗书当作我最后的作品,对里面的内容摸不到头脑,把我评价为乖僻的天才。
呼,一口气说这么多,真是大胆又无耻!刚才的话不管从谁嘴里说出来,我都忍不住要狠狠抽他的脸。可是,这样的妄想,一定不止我会有,每一位伟大的画家都会有,我又可以不负责任地说,没有这种妄想的家伙,都不是好画家!不过能如愿以偿的真是少之又少了。无法实现梦想所带来的痛苦,就是艺术家的诅咒。
我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不再管那么多,只想快些入睡,结束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