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见过断臂的人。
大概是几年前的时候呢?我手心里攥着静因法师给的零花钱,兴致冲冲地冲到大街上。看着路边的鱼铺菜铺和粉铺,同时感受手中铜钱冰凉的触感,出奇地让人爽快。
可以买一样东西。我就是享受着这样的事实,在大街上兜兜转转,到厌倦为止,才在茶屋停下。茶屋的斜对面,是一家木匠铺。
我犹豫着要买茶屋的什么点心时,茶屋的斜对面,一个男子正和木匠站在木匠铺前交谈。
「无论如何,拜托你了!」
男子皮肤黝黑,嗓门很大。身上的衣服虽然破旧,却还算整洁,我围着柜台乱晃时,偶然就注意到男子的衣服,图案正好是樱花。
那樱花让我想到了三色丸子,茶屋恰好有卖,粉白绿的鲜艳颜色,以及丸子圆润的形状。好,决定了,就买三色丸子吧。我买了一串,拿到手中,便迫不及待地品尝,一口把粉色丸子吞下,糯米松软的口感伴着甜味在嘴里荡漾开来。当我站在原地,细细品味时,樱花和服男子和木匠的交谈还在继续。
男人左手抓着木匠的手,深深低下头。木匠却显然很为难。
「这种事情……说到底,你怎么会想要把手锯掉啊。」
我刚想对着第二个丸子下口,听到把手锯掉,猎奇的心理让我凑了过去,仔细听二人谈话的内容。
男人擦了擦额头的汗,开始了讲述。
「事情是这样的,俺啊,只是城郊的农民,既不是猎人也不是渔民,是只和土地打交道的农民啊,为什么会遭受如此不幸呢?每年冬天,俺都去山上砍些柴来,这你应该理解,一部分自家用,一部分卖到城里。可是今年,早春还很冷,当时下过了雪,俺特意等了几天,估摸着雪全部化掉了。背上箩筐,又去山上砍柴。俺不仅擅长种地,砍柴也是一把好手哩,你知道吗?砍柴也是需要技巧的,要顺着枝杈的方向下刀,哦,扯远了,哈哈,总之,俺不一会儿就把箩筐装满了,兴冲冲地准备回家,就是在这回家的路上,俺不小心踩到石头上的残雪,你问为什么不多注意脚下?箩筐那么重,俺根本弯不下腰,也没有低头,而且土地上的雪都化了,谁能想到石头还有雪呢!俺也不找那么多理由了,反正,俺脚底一滑,就感觉天旋地转,说起来,那感觉还真是奇妙,不像是下落,反而像是飞到天上一样,如果不是后面的事情,俺还有点想再体验一次呢。回过神来,俺就感觉浑身都痛的不得了,背上的箩筐早就没影儿了!看向四周,俺正躺在山路上呢!那距离可不得了,是沿着山路滚了一大段啊。」
说到这里,男子抬起左手比划处很夸张的动作。
「俺想滚半圈身子站起来,刚一用力,哎哟,痛死俺了!这下可完了,俺心里想着,却听见远处传来山歌,是有人过来了,俺赶紧大声叫唤,哎呀呀,真是老天饿不死绝人之路啊。来的人也是砍柴的,俺们认识,同一个农舍的。他把俺装在萝筐里,背着送回家。」
我想象不出,那箩筐究竟多大,才能装下这个男子。
「回家之后,俺躺了两天,感觉身体恢复地差不多了,只有一件事,俺右臂一动弹,就疼得要命。俺一开始不在意,就是没恢复好呗。可俺妻子不放心,女人总是操心这个担心那个的。她请来城里的兰医一瞧,不瞧还好,看完之后,医生说是右臂骨折,需要静养。」
说道这里,男子深深叹了口气。
「要想养好,不知花费多少,俺家里哪来那么多钱!俺不去干活,别说养好手臂,就连吃饭也是问题啊。」
我饶有趣味地听着,期间吃下第二个丸子,但大概因为太投入男人所讲的故事,根本没尝出味道。
「医生让俺不能动弹右臂,减少活动,就这样过了十几天,俺实在忍不住了,疼就疼呗,谁怕疼谁才是孬种咧!俺拿起斧子来劈柴,劈到第三根的时候,俺一用力,哎呀,右臂比之前还疼了!这真不是俺怕疼,右臂抬都抬不起了。叫来医生一看,医生说俺这手臂必须静养,否则就要截肢了。截肢是啥?就是把手臂咔嚓砍下来。这可吓坏俺了,俺再也不敢动了。可是只靠俺妻子干活,家里的积蓄渐渐就要耗尽,俺这叫一个发愁啊。过了几天,有个瘸腿乞丐来农舍里要饭,看见那瘸子,俺就想到,俺也可以去乞讨啊。俺知道,乞讨不光彩,可是那个怎么说来着,人与人之间要相互帮助嘛,俺平时遇到乞讨的人,从来不赶他们走,虽然给不出钱来,家里有多余的剩饭,就给他一碗,能帮就帮,做好事,对吧。可是就俺这样的人,别说善有善报了,真是一直吃苦头啊,俺跑到地主家门口,求他给点金肥。可是那仆役直接就把俺撵走了。骂的可难听了,说什么俺有手有脚,何不劳动,是好吃懒做之徒。俺那是不愿意劳动,这上哪里说理去。」
男子的声音带着哭腔,随后又立刻恢复,坚定地宣布。
「俺已经想明白了,反正这手臂是养不好了,不如干脆锯掉。」
木匠静静听着,终于开口。
「好吧,咱们都是朋友,我是想帮你。可是,我是个木匠,砍人胳膊,到底该怎么做?」
「没事,俺已经请教过医生了,他说找木匠就可以的,俺只认识你这一个木匠,就来找你啦。」
说着,两人走进木匠铺。
我好奇发生了什么,无论如何,也想看看,却又不敢进入木匠铺,想着他们大概在院子里,我穿过小路,绕到木匠铺的后院,在栅栏缝处观察。
他们果然在院子里,除了木匠和男子,还有另一个人,是木匠铺的小学徒。男子沿着右臂腋下和肩膀,缠了几圈灰色的布。又让木匠自己把牢牢捆到木凳上,做好这一切准备后,木匠又拿来一小块木条,让男人咬在嘴里。
随后,小学徒把男子摁住,木匠则拿出锯子,贴在缠着灰色布的地方,像锯木头一样来回拉动。从我的视角,能看到灰色的布慢慢变成了红色,男子浑身剧烈颤抖,小学徒则拼命按住他。最后,木匠收起锯子,男子也一动不动了。整个过程不过几分钟。
他死了吗?我的位置听不清楚他们的声音,心里不由得担心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缝隙中的几人,可木匠和小学徒却把男子抬到屋子里了。
这下是彻底看不到了,我手中举着三色丸子,又回到木匠铺门口。想看看男子还能不能走出来。
过了一会儿,男子出来了,手臂确实被切掉了,断肢处裹着厚厚的布。男子的左手,拿着一条用布包住的,手臂那么粗的棍子一样的物体。
我清楚的看到,已经没有右臂的男人表情轻松地自言自语。
「没有俺想象的那么疼啊。」
说完,我看到了至今难忘的情景,男子抬起左手,像杂耍投掷木棍一样,朝天上抛出自己彻底断掉的右臂,裹着布的条状物在空中转了几圈,又被男子稳稳接住。男子的语气略带兴奋。
「这样一来,俺也能够去乞讨了吧。」
我回到大街上,心情难以平静,吃掉手上最后一颗丸子,太甜了,糯米的味道也有些腻。我不由得回想起手臂在空中旋转的画面,和男人像是微笑般的轻松表情,感觉一阵诡异。
这就是我那时的记忆,因为那一阵诡异,所以印象深刻。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独臂的人。这个武士当然不可能是当时的农民,但独臂给我的诡异感觉,却和当时一模一样。
我本来想向武士搭话,却都因为看到他的独臂,陷入回忆,什么也说不出,就那样呆呆地站着。
等我回过神来,武士已经消失了。只剩下大大的月亮,挂在如黑幕的夜空中,肆无忌惮地向地上洒下月光。虽然夜空中还有很多星星,我却觉得这月光,异常寂寞。
我打上灯笼,心中觉得可惜,身体却有些困了,一回到酒屋,便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是夜晚,大雨滂沱,草鞋在泥泞的土路上飞快地留下一串印记,一阵剑风呼啸而过,腰间的刀被瞬间拔出,传来刀剑碰撞的清脆声响,闪电划破天空,瞬间照亮了两把碰撞在一起的刀,雪白的刀上映出正在角力的两人的脸,两人头发都被打湿,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我分辨出,其中一人,正是独臂武士!天空随后黯淡下去,只听到轰隆隆的雷声。
第二天,酒屋老板保吉的儿子,病情加重了,听说是清晨起来,就在咳血。保吉关了酒屋,亲自照顾儿子。
「他母亲死得早,肯定是因为没有母亲,孤苦无依才染上病的吧。」
老板看着儿子苍白的脸,喃喃自语,此情此景,我也忍不住伤心起来。
我决定去慈眼寺,拜佛祈求病人康复。在吴服店前,我碰到了阿房,他正坐在门口拉三味线。那晚之后,是他出钱安葬了座头。
听着三味线忧郁的音乐,我的心情也蒙上一层阴翳。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寺庙小房间里,木佛雕涂过油的表面,在烛光下反射出红润的光彩,我对着它咏颂经文,祈求病人的康复。
「龙之助,有什么烦心事吗?」
不知什么时候,住持站在我身后,在我默念完一段之后,缓缓开口向我询问。
我把病人的事情告诉了住持,住持神色严肃起来。
「江户已经有好几例这样的病症了,听说,前天还有一人去世了。情况不容乐观啊,求神拜佛终究有限,能让我瞧瞧病人吗?」
「啊,嗯。」
真没想到,住持居然会说求神拜访终究有限这种话。
我跟着住持去后院的储物间,里面除了存放杂物外,还有一些药品。
住持去里面拿东西,我则在储物间门口。
等待期间,我却看到了出乎意料的人——独臂武士。我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幻觉。他一个人斜靠在水井旁,手收进了和服里,两只袖子随风飘摆,旁人应该只以为他把双手抱在胸前,不知道他只有一只手吧。武士看到了我,却刻意移开目光。这让我确信不是幻觉。
「啊!是你。」
我惊讶地喊出声来,发现自己已经伸手指向了他。
「怎么,你们认识?」
这个时候住持恰好出来,注意到我指向武士。那天夜里,我看到他和座头的尸体。其实我也不确定,是不是他杀了座头。但我感觉,他绝不是一般人。
我想了解他。
「武士大人,那个,我叫龙之助。」
「哼。」
武士扭过头去。冷淡的反应如同一盆冷水,但我不会退缩的!我走到武士面前。
「叫我阿龙也可以。」
住持也开口了。
「他和我是老熟人了,因为受了点伤,所以在寺庙修养。」
同时拍了拍武士的肩膀。
「别那么冷淡啊,这个孩子是有那种眼睛的哦。感觉你们今后会打交道的,介绍一下自己吧。」
刻意强调的那种眼睛,是什么呢?在住持的推动下,武士才把左手伸回袖子里,不情不愿地开口。
「我鬼,叫我我鬼好了。」
我鬼先生吗?
「什么嘛,哈哈,这个名字。」
住持忍不住笑了出来。但我还是精神十足地打招呼。
「我鬼先生,请多指教!」
我还想问其他问题,但还没来得及开口,住持又想起了正事。
「下次见面,你们俩个再好好聊吧,现在要赶紧去看病人。」
我这才想起病人的事,把疑问抛在脑后,我带着住持赶往善丸酒屋。
走廊的天花板上,挂着几块污渍,像是忧愁的气息升腾凝聚而成,污渍边缘的形状,也是一种焦虑的不规则曲线。住持看过了病人,一反常态神色凝重,与保吉在走廊交谈。
「怎么样啊。」
保吉焦急地发问。住持缓缓开口。
「老实说,现在的药只能减轻症状,真正决定是否康复的,还是病人本身。」
「那要怎么办?」
「这个没办法,只能看他的精神力了。」
我还是头一次看到,住持在医病上束手无策。
送住持回寺院的路上,我想缓解一下阴郁的氛围,便又提起了武士的事。
「住持,和我鬼先生是怎么认识的呢?」
住持虽然爱开玩笑,但已经是个六七十岁的老人了,我鬼先生,还很年轻,看上去也就三十岁左右。
「嗯——曾经我们,算是战友吧。」
住持思考一会儿,给出回答。
「战友?」
「说来话长,我也有点不记得喽。下次你去问问他吧。」
住持故意这样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一阵沉默之后。还是住持先开口。
「抱歉啊,病人的事。」
「不,那也没办法。」
我和住持回到寺庙,我鬼先生还在那里,我便上前搭话。
「听说您和住持是战友。」
「你听谁说的?」
「是住持告诉我的。」
「啧,这家伙,他还告诉你什么了?」
「额,没了,具体情况他让我来问你。」
我尽量表现出一副讨喜的面孔,期待我鬼先生能告诉我。结果却令我大失所望。
「我没什么能告诉你的。」
我鬼先生冲我摆摆手,转身就要离开。
「怎么这样!」
我抓住了我鬼先生的手,他的手掌很大,光是触摸就感觉整个人一定孔武有力。
「喂,小子,快放手。」
「我叫龙之助,不是小子。」
「怎样都好。」
他一下子把手抽走,我则继续跟在他身后。
「不要跟着我啊。」
「你不告诉我,我就一直跟着你。」
住持看见了这副样子,嘻嘻地笑了起来。
「这样不是挺好的吗?有了一个跟班,我鬼先生。」
住持故意把我鬼先生几个字咬的很重。
「连你也这样胡闹。」
我鬼先生不满地对住持说,住持则颇有深意地回答。
「趁现在好好享受吧,等到变天,就没有机会了。」
我鬼叹了一口气,又转向我。
「你说过这小子有那种眼睛吧,那么他也势必会卷进去啊。」
「什么眼睛?」
「那天晚上,你看到座头的手掌了吗?」
「看到了。」
「看到了什么?」
「……眼睛。」
「那座头是妖怪,手掌上的眼睛就是证据,普通人是看不到的,只有拥有点鬼眼的人才能看到。」
原来是这样,妖怪,果然是存在的。
「那么,果然是你杀了他。」
「没错。为了防止他继续害人。」
我鬼先生冷冷地说。眼睛中,闪出不可一世的寒光,展现出经历了无数生死的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