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再耍小孩子脾气了。就算你和父亲关系不好,也该尽一尽为人子女的义务了。」
父亲死了。人都是要死的,尤其是父亲的工作,应该是极其危险的,那么什么时候丧命也不奇怪了。
「母亲也希望你能回来,陪在她身边。」
「意思是要我回到大阪?」
「嗯。」
一阵寂静,我思考着。屋顶传来咚的一声,惹得我们三人都不约而同一起抬头,不知是什么落在房顶了。
这确实是我回家的契机,甚至说是难逢的好机会。但我还在犹豫,对于那个家庭,我实在有一种抵触,也许是出于厌恶,也许是因为愧疚,或者两者都有。而且我在江户,还没有闯出什么名头,毫无成绩地回去,也令人羞愧。
但是继续待在江户,就能有什么改变吗?无论怎样,都是无法保证的未来,毫无确定的承诺。我沉下头,做出了回复。
「我还不想回去。」
「别这样说啊,你再好好考虑考虑。」
「我一个人过的还不错。」
听了我的话,节子为难地看向阴沉着脸的文治,大哥冷冷地开口。
「这间澡堂是叫椿屋吧,是织田家的产业。一直住在这里的话,也会给人家添麻烦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有一种不好的感觉。
「我们已经和织田家打过招呼了,就算你不想回家,这里也不会再让你继续住下去了。」
我瞬间明白了一切,以及在那好意劝说的伪装之下,强硬而狠毒的行动。原来是这样啊,看来你们早有准备啊。让我没地方住,逼我回家!
我看了看大哥和大姐,两人都不再说话,静静等着我的回答。我又扫视了一眼自己所在的二楼房间。低矮的小桌子,墙边竖着一个柜子,还有两片榻榻米叠成的床,之所以能称之为床,是因为房间的其他地板,是没有铺榻榻米的。白天,还总能闻到一层澡堂散发过来的蒸汽味道。想到这里,我便怒火中烧——这种地方本来就太过寒酸,难道我就愿意一直住在这里!
「那我搬去其他地方好了。」
说着,我也不顾大哥大姐还在房间里,或者就趁他们能看到,开始装模作样地收拾自己的行李,也不过就是几件衣服和一套画具,还有箱子里的几文钱。转眼便收拾好了,我包好包袱,看向大哥大姐。
「阿修。」
节子还想劝我,大哥却伸手制止了。可恶。我头也不回地走下楼,临走时放下一句话。
「我是不会回家的。」
提着包袱,我心烦意乱的走在大街上,要去哪里?我才不知道,总之先离开这里就好,一闻到椿屋澡堂的水蒸气味道,我就恶心。
「总之,先喝上一杯吧。」
我先晃悠到了善丸酒屋,店里客人很少,我先把上次喝酒的欠账还掉,之后坐到角落里,只是一味地要酒,然后一个人埋头喝掉。
我一边喝,一边生闷气。
两个人就那样找上门来,通知我父亲死了,毫无商量地逼我回家。刚才大哥的制止,像是在说别管我了,还摆出抛弃我一般的表情,我更加生气,我真想揪住大哥的衣领,狠狠冲着他的臭脸怒骂一顿,需要你来制止吗!是我让你们失望,辜负你们的好意,还欠你们一个道歉?明明是你们一厢情愿,根本不考虑我的感受啊!
我重重地把空酒杯放到桌上,胳膊却碰到了酒壶。
「小心一点啊。」
老板好心提醒我。
「抱歉。」
我一直喝到消费金额比上次还多,然后又拜托老板赊账。老板有些为难,最后还是答应了。
「一定要好好回来还账哦。」
老板喜欢我这种安静喝酒,喝醉后不惹事的客人。他人很好,名字是叫保吉来着。
我离开酒屋,摇摇晃晃走到路上,胸口有些恶心,喉咙也痒痒的,我对着路边的树根弯下腰,张开嘴却是吐出一口痰。
「啊!」
我听到一声大喊,抬起头,正好看到一名男子急匆匆地向我冲过来。
男子身后追着一位秃头老人,老人用沙哑的嗓子大喊着。
「拦住他!拦住他!」
男子像风一样从我身边掠过,老人却撞在了我身上,气喘吁吁地跌倒在泥地中,嘴里还在喊着。
「那混蛋偷了我的钱。」
是那男子偷了这老头东西吗?不过,这种事情和我无关。
刚刚下过雨,土路有些泥泞,那老头想必已经灰头土脸了,但我没心思看他什么样子。继续向前走。
「你,为什么不帮我拦住他!」
我没有理会那老头,可是老头却跟在我身后,不停地唠叨起来。
「钱是给我老伴看病用的,我那么谨慎地把钱放在兜子里,时不时就摸一下。刚才被那家伙故意撞到身上,以防万一我检查了一下,钱袋果然不见了。」
老头的声音带了哭腔。
「依靠典当和借贷,好不容易才凑够了钱。没有那笔钱的话,老伴还怎么办啊。」
身上的衣服多了一丝阻力,是老头拽住了我的袖子。
「为什么,刚才那种情况,你为什么不拦下他。那种事情除了你,没有人能做到了!」
这话让我浑身打了个寒战。我突然想起了父亲的话,除了我没有人能做?这便是行动的理由吗?那种无与伦比的能力或者独一无二的机会,对我来说,根本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资本,而是枷锁,他人偏见审视与擅自期待下的,沉重枷锁。
那种父亲,死了我一点也不悲伤。怀着满满的怨恨,我一把推开老头。这个秃头,谁想管你啊。这无耻的家伙,是想要装可怜,从我这里敲诈走一笔钱!
「你自己粗心大意,被人偷了钱,反倒要怨我!」
我朝着老头怒吼。老头吓了一跳,在原地哆嗦着哭了出来。
「没错,哭吧,大声地使劲地哭,一边悔恨一边接受令人痛苦的结果吧,憎恶自己,嘲笑自己吧。明明是自己的错,却像怪在别人身上?哪里有那么好的事情呢?」
我不知所云地说着,闻到了自己呼出气体中的酒味。看着老头哆嗦着泪流满面的样子,我越说越没有底气,感觉天旋地转。周围也聚集了围观的人,看见这种情况,我闭上了嘴,推开议论纷纷的人群,快步离开。
走到小路上,清爽的风吹在热辣辣的脸上,我抬头望向天空,太阳是如此耀眼,以至于难以直视,我抬起右手,就那样放在太阳前面,光芒瞬间就消失不见了,无论多么激动热烈的光彩,也无法穿透手掌吗?我这样感叹,突然又觉得太阳并不遥远,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我就那样把手掌握住,太阳就被抓在手中了。我挪开手,天空中出现了第二个太阳,没错,那种无关紧要的东西总是意外的多,以至于拿走一个又会立刻冒出一个。不过我不在意,我只是看着手中紧紧握着的太阳,看着看着,手竟然透明起来,太阳平静地处在半透明的手掌中。
总觉得手掌湿湿的,下雨了吗?没有,只是风不断掠过,吹动着我的头发,还带来远方的味道。
我渐渐冷静下来,意识到刚才全部是自己的臆想。
「说不定,刚才应该帮忙的。」
可是后悔有什么用呢?还是好好面对当下吧。我重新思考起自己无家可归的处境。
究竟还能去哪里呢?我在江户并没有结交什么朋友,如果有,也是像吉次郎那样的家伙,他自己都没地方住吧。那么,就只能去住旅店了。可是,江户的旅店,实在不便宜。我可没那么多钱,况且,钱用光之后,又该怎么办?一时半会儿,我也找不到像样的工作。
我抬起头,正好看到一家寺院,慈眼寺,去寺庙那种地方,就像承认自己是流浪汉一样。但不知为何,这寺庙的名字给我一种亲切的感觉,让我想象到,里面的僧人都有一双慈祥的眼睛。那么就碰碰运气吧,我怀着侥幸心理,跨过朱红色的大门。
进入寺院,里面不算热闹,但也不冷清。我想着怎么开口,又该向谁开口。总之,先向僧人表面来意吧。
走进院子,我看到一个浓眉大眼的大块头僧人,我正向过去攀谈,却看见那僧人突然暴起,揪住一位瘦小年轻人的领子。那僧人面目狰狞,宛若恶鬼,我听见大汉愤怒的呵斥。
「你这家伙,成天呆在家里,一事无成还振振有词,只会耍嘴上功夫!」
成天呆在家里,一事无成……我好像完美符合啊。听着大汉的呵斥,虽然不是针对我,我却羞地面红耳赤。
「这是巧合,巧合。」
我感觉浑身瘙痒,不停对着自己重复巧合。寺庙的人怎么可能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只要说自己无家可归,求他们收留自己几天就好了。
可我还是放弃借住的打算,转身离开寺院。要说原因吗?我可不想被揪住衣领还挨上一顿臭骂。成天呆在家里,一事无成的人,也一定有他的苦衷吧,不听别人解释,只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先劈头盖脸批评一顿,实在称不上友善的人。
一边往大门走,我一边想。
慈眼寺?不,这寺庙还是改叫恶鬼寺吧,我看着寺庙,隐隐约约看到淡红色的感觉在里面飘荡,并非气体,而是特殊的感觉,能看到这种感觉,也许就是眼睛的力量吧。我断定,寺庙里一定住着妖怪。
我原路返回,又在大路上兜兜转转,像一只无头的公鸡,胡乱扇动翅膀,却根本不可能飞起来,也不知道要去到何方。
此时已经夕阳西下,我又回到了原点,看到树根上,自己先前吐出的痰,半透明的粘稠痰中,还带有红色的血,就那样静止不动。那块血让我联想到死亡,想到一切痛苦与哀伤,我又想到那血块像是生命,被困在痰中,一切被挣扎行动都显得像是徒劳。可是啊,我对着一块痰自顾自感叹起来,想到如此伤感的我,心中一股凄凉荡漾开来。
我明白家里人怎么看待我,不器用的不孝子,一事无成的白痴,傲慢乖僻的无赖,明明需要家里接济,却时不时想和家人断绝关系,明明穷奢极欲负债累累,却摆出一副自力更生的样子。像对待猫狗一样,虐待关心自己的人。和这种家伙有血缘关系的人,说不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路边吹口哨的小孩子也不相信。
面对这些夹杂着事实的流言蜚语,我,什么都做不到,连反驳的勇气都没有,如果我为自己申辩,对方就可以搬出毫无疑问的铁证,难道没有离家出走吗?这种时候,我只好双腿并拢,低着头一言不发,任凭对方继续夸大事实延申证据,离家出走就代表着叛逆,代表着不孝,暗含着恩将仇报的意味,进而可以证明我的既毫无道德又毫无廉耻,再加上丰富的想象,与充沛的经验,人们会想——如果一条狗昨天舔了一口羊毛,那么明天这可恶的狗就要去偷吃羊肉了,所以,最终的我,一定是十恶不赦罪不容诛的狗。
可是,我露出腼腆的表情,想替脑中的自己申辩几句,却又想不出来说什么。
我就这样走到橘川。橘川的水在微风吹拂下晃动着,像是水底有千万条鱼在游动。河岸边明丽鲜活的景色,全部映在水中,而在我看来,那模糊朦胧的倒影,反倒更像是现实。我看着河水渐渐流动,心中也渐渐明白——自己停滞不前的原因。自己活着,只会给别人添麻烦,意识到这种事实,令我痛苦不堪。
我望着水中柔和的夕阳,心中犹豫着,若是这样去拥抱夕阳,不就显得是我因承受不住种种打击而选择了逃避吗?可事实也确实如此——我想逃,不想继续停滞,却也无路可走。即便有路也不想走,就连欠善丸酒屋的钱也不想还。微风把河水吹出点点涟漪,在层层褶皱中,橙黄色的夕阳倒影显得更加浪漫。
就是在这样的夕阳下,我看到了曾经见过的巫女,她站在八见桥中央,望着桥下的橘川,脸颊上残留着泪痕,经过夕阳的照射,显得格外晶莹剔透。
我一眼便明白了她的意思,脚下加快了步伐,推开桥上拥挤的人群。
巫女刚要脱下木屐,我便拉住了她的袖子,她愣愣地回头,看着我,那一刻,我忘记了背后,桥上人来人往的喧嚣吵闹。我只看到,她颤抖的明丽眼眸中,映出了我的脸。啊,原来,我是那样一副表情吗?明明刚才还在和她想同一件事。
「为什么。」
略微颤抖的声音,她小声发问。
「因为,我是个不友善的人吧。」
「诶?」
「我不明白你有什么苦衷,也不听你解释。我只是做了我想做的事情。」
没错。我只是不想看到,她,就这样落下。
「什么嘛?这算是什么回答。」
她埋怨道,脸上却露出了微笑。
看见那微笑,我才明白,原来,我和她一样,每当我心灰意冷,无可奈何,最后决定自暴自弃的时候,在我心中的某个地方,还残存着一丝期待,希望有人能拉住我。我感受着她衣袖的触感,意识到现在的自己,就是别人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