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皇上回朝,已经是半个多月之后的事情了,皇上在这段时间明面上是在行宫避暑,实际却是利用行宫内外沟通消息方便,耳目又少,暗中向可信任的藩王召集军队。
待一切准备就绪,皇上便在回宫后第一天上朝之时宣布了亲征的旨意,封姚之唤为昭武将军,总领全军事务,蒋旭中为其副将,封梁士明为建威将军,随皇上一同出征。姚之唤知道,之所以让梁士明一同出征,是以他挟制燕王,防止燕王在皇上离京之际趁机作乱。
亲征的旨意一下,一时间朝野上下都在讨论姚之唤为将军的可行性。燕王一派的武将被压制多年本就不满,这次出征竟然让从未打过仗的姚之唤压了他们世子一头,有数个武将直接对姚之唤出言不逊,反对以他为大将军,甚至直接反对他随军出征。
但内阁老臣纷纷赞同皇上的决定,认为如果皇上亲征,以姚之唤为总将军是最保靠的选择。一来姚之唤与皇上感情深厚,且自小习武,又颇有天资,虽然没有上过战场但通晓兵法,担得起大将军的职责;其次作为长公主一脉的世子,姚之唤算是外戚,不会因有了军权而对皇位产生威胁。两相对比,姚之唤的确是最佳的人选。
朝堂上喧闹地厉害,武将和文臣谁都说服不了对方,皇上也并不开口阻止,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在底下各说各话。
林以桉听到姚之唤要随军出征的消息之后,根本听不进去旁人的声音,一直皱着眉反复思索着。
他自然知道瓦剌的铁骑多么厉害,当年连成祖那样勇猛的人都只是堪堪和他们打成平手,更何况那已经是三十余年前的事情了,如今的兵力如何能与成祖之时相比。
之所以这么多年能牵制瓦剌,主要是边境修建的长城十分险峻易守难攻,让瓦剌人找不到突破口,而且他们不熟悉境内的地形,也不知道军队数量的底细,所以始终不敢贸然进攻。
他有一种直觉,瓦剌这次敢于直接向京城发兵,必然是得到了一些可靠的消息,倘若真的是这样,那么亲征就是一场调虎离山的死局。
让皇上被迫亲征,再趁京城空虚引起内乱,之后趁机祸乱朝纲或者取得皇位也未可知,到时候皇上远离京城受制于人,军中所有人都会陷入不可挽回的绝境...
林以桉知道自己人微言轻,但仍然在一阵喧哗中从人群中走出,坚定地开了口:“臣林以桉,深觉皇上亲征之事不妥,愿皇上三思,收回成命。”
“安静!”皇上看到林以桉走上前来,立刻出言制止了诸位大臣的讨论,“以桉何出此言?”
“皇上,此次瓦剌人突然进攻边境且向京城而来,一路上十分顺利,这说明他们对我们的地形和城防已经了解清楚。但如此精确的信息到底从何得知,若是我们的军事要密早已被他们知晓,皇上此时亲征,岂不是正中了他们的圈套。”林以桉一言,其实是各位老臣心中想说却不敢说的话。这些老臣之所以知而不言,是因为他们比林以桉更加了解当今圣上——皇上做出的所有决定是绝对不会更改且不容质疑的。所以与其让皇上收回成命,不如讨论如何让这个决定变得可行。
况且林以桉如此直言不讳,直接点出了朝廷内有奸细的事情,边境的要塞向来由各个藩王把守,他的这一番话,将直接让他与边境的藩王为敌。
果然,林以桉话音刚落,燕王一派便率先发难,“林大人这句话意有所指啊,举国皆知距离瓦剌最近的大同是燕王的地盘,照你这么说,难道是燕王有意陷害圣上而透露了机密给瓦剌人?”
“林大人无凭无据怎能如此污蔑,难道是你有意挑拨藩王与皇上的关系?”
“你对瓦剌和行军打仗也不甚了解,怎可在此胡乱揣测!”
...
一时间林以桉成了众矢之的,所有人的怒气都朝着他一个人发去。他有些无措,垂在身侧的双手紧紧拈着衣角,窘迫地站在原地,可还是咬了咬牙,十分固执地下跪道:“臣并非有意揣测各位藩王,但瓦剌此次进攻着实蹊跷,臣请皇上细查,不能如此贸然亲征,否则一旦大军陷入险境,局势将不可挽回!”
徐太傅听到林以桉竟敢说皇上贸然亲征如此大不敬的话,直接倒吸了一口凉气,赶紧上前给林以桉求情,“皇上,林以桉他太年轻,又刚刚上朝不过几月余,请皇上看在他也是一片忠心的份上宽恕他的言语不敬。”
“皇上,臣出言不敬甘愿领罚,但是臣请皇上一定三思,收回亲征的成命!”林以桉行了个大礼,久久没有起身。
皇上被林以桉激怒了,但看在贵妃的面子上没有当堂发作,只是放任他跪在那里,开始和旁人讨论亲征的具体细节。
今日上朝的时间持续了整整一个上午,一直到下朝,林以桉都维持着跪俯在地上的姿势没有变,他的胳膊和肩都酸痛异常,双腿更是疼痛难耐。
他知道皇上这是在惩罚他的今日的失言,但是他依然坚持自己的观点,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皇上身陷险境,以及...他也不愿看到姚之唤涉险。
皇上已经离开,大殿里的人也都陆续走了,林以桉才逐渐试着起身,却又一个踉跄跪了下去,他感到自己被一双有力的双手扶住了,揽在了怀里。
“痛吗,我送你回去。”
是姚之唤。
林以桉下意识想躲开他的手,但却直接被姚之唤打横抱起来,他有些难堪,在姚之唤怀里挣扎着:“放开我,我能自己走。”
姚之唤却不松手,“我知道你最近一直躲着我。放心,我走最远的宫门,出门就上马车,没人能看到。”
林以桉第一次听到姚之唤如此强硬不容拒绝的语气,但也从中听出来了些许委屈,开口道:“我...我没有躲着你。”
姚之唤冷笑了一声,“哦?是吗,前几日在行宫,你和内阁的老臣一起去见皇上,出来之后在湖边看到了士钦,你们俩有说有笑的,一见我来了却连招呼都不打,直接说内阁还有事就走了,这还不是躲着我?”
“今日上朝之前,我明明就从你身边走过去,你又装作没看到。”姚之唤语气听起来冷冷的没什么情绪,但林以桉能感受到,他很难过也很生气。
林以桉不说话了,因为姚之唤说的没错,他的确一直躲着他。
因为他不敢再任由自己的感情肆意生长下去了。
姚之唤见他不反驳,更加确定了他的心思,一言不发地抱着他大步向前走着,到了宫外将人放进马车转身就要离开。
林以桉伸手拉住了他的衣摆,“之唤,别走。你陪我回府行吗,我有话和你说。”
姚之唤沉默了一会,坐在了另一侧,转过头掀开帘子看向外面,半晌,他用很轻的声音开口道:“林以桉,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林以桉虽然不知道为何姚之唤会这样想,但是赶忙否认,“不是的,我一点都不讨厌你的。”
姚之唤垂下了眼睫有些自嘲地牵了牵嘴角,神情很是落寞,“你是因为我那天同梁士明打架,觉得我终究也是和他一般的纨绔子弟,只会用武力解决问题,所以不愿理我,开始疏远我,是不是。”
林以桉张了张嘴,不知道该如何说起,难道在姚之唤的心里,自己竟然是如此不分是非,会不分青红皂白地责怪为自己出头的朋友的人吗...
“之唤...你怎么会这么想?”
姚之唤猛地转过身,直直盯着林以桉的眼睛,“那我应该怎么想?我前一天为了你和梁士明打架,第二天你就亲亲热热地和人喝酒去了,你从前向来不愿意同他说话,我也一再阻止他打扰你。但你不就是觉得我如此行事坏了你清高的名声,不想和我这么一个冲动的人沾上关系,才宁愿去和自己不待见的人喝酒吗!”
林以桉彻底愣住了,他根本没想到姚之唤居然会如此曲解他,他那天为了能让姚之唤不因为此事而得罪人,喝酒喝得那么难堪,怎么会,怎么会换来姚之唤如此刺耳的话。他眼圈红了,声音有些颤抖,不可置信地看向姚之唤,“你这样想我?”
姚之唤看到林以桉如此,有些不忍,但仍然含着怒气,紧抿着唇把头转向一侧不看他。
林以桉见姚之唤不再说话,心逐渐凉了下去,指节被攥地发白,他缓缓吸了一口气开口道:“让世子心里难过,是我不好。今后世子也不要再为了我出头了,林某承受不起。”
姚之唤的怒气也逐渐消了,听到林以桉生疏地称呼自己一下子慌了神,他实在是因为林以桉前些日子对自己视而不见而难过,又听闻林以桉和梁士明喝酒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原本也不想对林以桉发火的,但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每每遇上林以桉自己的情绪都会如此不由自主。
姚之唤十分后悔自己刚刚对林以桉说出如此重的话,他明明是最见不得林以桉难过的,却让他在自己面前如此伤心,伤心到连他的名字都不愿意唤了。
“以桉,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是我口不择言了,你别生气。”姚之唤上前要拉林以桉的手腕,却被他避开了。
“世子,你为了我同人打架,我很感激,也很担心你会因此得罪了梁士明。他本就经常挑衅于你,长公主又如此重罚,我怕他以后再由此事借题发挥波及到你。所以我约他喝酒,想替你赔罪,仅此而已。”
“但最终我们在酒桌上也不是很愉快,最后草草收场。我想提醒你,在外打仗的时候要留心梁士明,我怕他因为这次军职在你之下,以及之前的种种事端而对你有所不满,这就是我今日本来想和你说的。”林以桉声音冷冽,似是伤心至极。
“以桉,对不起,我不该误会你的,是我犯浑,你...你骂我两句或者打我两下都行,你别生气了好不好。”姚之唤坐到林以桉旁边央求道。
“你说对了,我最近是一直躲着你,但是绝对不是因为你以为的那样。”林以桉转头看向他,眼神中没有半分情绪。
“不过都不重要了,世子既然认为林某是如此不堪的人,以后便也不必再和林某来往了。辛苦世子送我回府,在战场上保重。”
马车停在了林府门前,林以桉头也不回地走下了马车。
姚之唤在马车里一动不动地呆坐着,他不知道为什么事情最后会变成这样,这根本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他爱林以桉,他不想让林以桉伤心,更不想和他断绝一切关系...
夏末的风很轻,但是仍然能将残花吹落,这也许不是它的本意,但落花只会感到风的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