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雀曲了脖子,望着伴随呼吸而不断起伏的人,默不作声。燕雀根本不明白池鸢怎么睡得着,周围吵得要命,旁边的男人正唾沫横飞划着醉拳,先是一句“靠北”再然后是木板被锤得吱吱作响。
池鸢岿然不动,额头顶着燕雀的锁骨处,似乎是坚硬的骨头不够舒适,她挪了挪脑袋的位置,最终侧着头右耳停留在了燕雀的胸脯上,若是往下再移动几许,她就能听到燕雀跳跃而不停歇的心跳。
燕雀深吸了一口气,低下头望向池鸢,池鸢柔顺的黑色长发扎成了一个低马尾,不知道什么时候拢到了她的身前,散在燕雀身上,挠得人有些发痒。
燕雀也闭上了眼睛,在这个带着暑气的集市里感受着池鸢的感受。十分钟后怀里的人动了动身子,察觉动静的燕雀也睁开了眼睛,二人四目相对。
“啊,抱歉,我睡着了吗?”池鸢边直起身子边揉捏自己的脸试图清醒过来。
燕雀松着自己的身子骨:“没事,太晚了,要不我们回去吧,你住哪里,我送你。”
原本给自己做着醒面运动的池鸢没了动作,在莫名的停顿后又挪了挪身子,正对面前的扇贝:“我们扇贝还没吃呢。”
燕雀捏着自己发酸的胳膊:“扇贝吗,要不打包回去吃吧,现在已经冷了。”
池鸢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在池鸢的注视下,她沉默地拿起了金属铁桶里的筷子,沉默地拆开包装,沉默地左手拖起贝壳,右手夹住贝肉然后转身送至燕雀面前。
燕雀在满脑子的问号里咬住了筷子,把有些冷了的贝类送到嘴里。
“要再吃一个吗?”眼盯着燕雀把嘴里的软肉吞下之后,池鸢又把一个扇贝横在了燕雀面前。
燕雀歪着脑袋面色复杂地看着一脸平静的池鸢,试探性地凑近张开了口,下一秒,一模一样辛辣又带着些许腥气的味道在嘴里蔓延。
就这样如此往复,在吃下第四个的扇贝的时候燕雀打住了池鸢接下来的动作,她嘴角抿成一条直线,蹙眉望向池鸢:“怎么了?”
池鸢放下手里的筷子,没看她,眼神躲在阴影里,只问:“你要走了嘛?”
燕雀摁亮手机屏幕,01:49,现在的时间,她收拾好了桌面,将剩下的扇贝整整齐齐叠在了塑料盒子里:“嗯,我们回去吧。”
池鸢没有说话,站起了身,跟在燕雀的身后。燕雀有意放慢了步伐,可身后的人像是模仿她的步调一样也降了速度,本来以为三两步之后就能并肩走的燕雀在走出十几米远之后还是没等到身边的人。
燕雀疑惑地停下了脚步,转过头,在人来人往的长街回望:“怎么了,是还想吃点东西吗?”
池鸢看着前方的人觉得太过飘渺,她现在身体很重但脑袋很轻,她的思绪像是飞舞的线延长到了天际,她的声音带着疑问:“你是小六吗,是我认识的小六吗?”
燕雀觉得池鸢不太对劲,她走到池鸢面前扶住了池鸢的身子。
她们已经十多年没见了,但燕雀记得她喜欢薰衣草味的味道,喜欢吃赵婶林子里的毛桃,燕雀一摸就浑身刺挠,但池鸢总安然无恙。
池鸢的理科学得很好,特别是数学和物理,燕雀怎么也想不明白的问题在池鸢这里就会变成易如反掌,若真要是说弱项,池鸢不是没有,她的语文倒也同样让人吃惊。燕雀记得池鸢有次跟她讲课上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题目叫“月亮”,她洋洋洒洒介绍了一番环形山、月壤和月球为什么会围绕地球旋转,事后老师的评语只有两个字——“偏题”,池鸢对此表示疑惑不解,当她拿着写上红笔字的作文纸来到燕雀面前时,燕雀“嗤”一声笑了出来。
“哪里不对吗,这写的就是月亮啊?”池鸢皱眉思考。
燕雀边笑边咳:“哈哈,阿鸢,有没有可能老师不是让你写这个月亮。”
池鸢感到困惑:“那是哪个月亮?”
燕雀擦了擦眼角透明的泪珠:“是我们坐在院子里看的月亮。”
“可是,这是一个月亮,月亮只有一个。”
燕雀拿下被池鸢蜷在手里的田字簿,拉着她的走到了门前的水泥地上。
残日正肆无忌惮地侵染着这片属于她们的天空,燕雀指着那片橙红问:“你看到了什么?”
“夕阳。”
“有什么感受吗?”
“嗯……很漂亮。”
“还有吗?”
池鸢摇了摇头:“没了。”
燕雀笑了笑:“我有哦。”
池鸢问道:“是什么?”
“是我现在很开心,因为我知道太阳落山后,我们就会一起在院子里吃晚饭。”
“这让你很开心吗?”
燕雀的目光望向池鸢纯粹的眼神:“是的,我很开心。”
池鸢在静默片刻后,回头望向只留了个尾巴的落日:“我好像懂了,小六。”
这幕景象在燕雀11岁那年发生,那是一个山野染上橙黄色颜料的季节。燕雀并不明白为什么她现在会回想起这一幕,这跟目前池鸢的状况没有半点关联,但听到池鸢问出的问题,燕雀好像忽然又明白了,就像池鸢问为什么老师说的月亮和她想得不是一个月亮,她现在是在问为什么现在的小六和以前的小六不是一个小六。
“是我,阿鸢。”燕雀的声音轻柔的像落在地上的羽毛。
池鸢抬起了眸子:“你长得好高啊,小六,”她咧开嘴巴,五指并拢的手掌在自己的脑袋上比划,“哇,你已经高过我的头了,还高了那么多。”
燕雀拖着池鸢的身子没让她倒下去,嘴里模模糊糊应着:“嗯,是,我长高了不少。”
燕雀扶着人的时候又不免疑惑,这酒到底什么酒啊,这不刚刚还好好的,怎么醒了起来反而更严重了。
“太好了,小六,你终于回来了,我很想你,赵婶也很想你。”
池鸢贴在燕雀的身上咿咿呀呀说个没完:“面粉麻花都去世了,只有黑炭还在,它们也很想你……”
燕雀的动作一顿,这是赵婶家里养的小狗和小猫的名字,面粉和黑炭是两只小狗,麻花是只母猫,在燕雀七八岁的时候麻花就已经生了两胎仔了,不过生下来活着的没几个,活着的也都送完了,到头来麻花倒是又成了孤零零的。
而黑炭和面粉是燕雀捡到的,两只眼睛都睁不开的小崽子不知道被谁丢在了路边,成天东奔西跑的燕雀听到草丛里发出“呜呜”的哭泣声,循着声响扒开来一看,两个湿漉漉的家伙。
燕雀用新买的外套包住了奄奄一息的生命,凭借矫捷的身手一路狂奔,一声声的“赵婶”惊得屋檐上的麻雀扑棱着翅膀叽喳叽喳地远去。
“来喽来喽,做啥子?”赵婶从盛满繁花的桃林里钻了出来,掸了掸飘在衣服上的黄色金粉,没几步就来到了燕雀面前:“啥子事?喊那么大声。”
燕雀小心翼翼掀开布料,露出里面蜷缩在一起的小东西:“你看你看,两只小狗。
赵婶皱了皱眉:“你哪儿捡到的?”
燕雀用眼神示意:“就后头那片林子。”
赵婶又问:“你姐姐呢?”
“小雅让阿鸢教她写作业,在小雅家里。”
“那你就给我捡个狗回来?还是两个?”
燕雀的眼神楚楚可怜:“你看他们可怜的很啊,赵婶,我们养吧。”
赵婶一个巴掌拍在燕雀头上:“这么小点要吃奶的,是你有还是我有?”
燕雀一只手拖着两个小东西,一只手揉了揉脑袋:“牛奶也可以吧。”
“晓得了,他们身上湿的,去吹一下,再烧点火在旁边,离远点别烤死了。”
眼见赵婶松了口,燕雀赶紧在赵婶的辅助下着急忙慌做好了一切。
燕雀在烧炭火的炉子里放了两个煤矿,随着火焰的燃烧,温度也在缓慢上升,燕雀闻着闻着发现春日里的炭火也带着清甜。
“小六,你在干嘛?”池鸢拎着一袋苹果凑到了燕雀面前,视线里出现了两只趴在地上酣睡的小狗。“嗯?小狗?哪里来的?”
池鸢把苹果放在了地上,堆成小山的苹果瞬间矮上了一截,她蹲着身子,染着墨渍的手放在膝盖上方。
燕雀转头道:“阿鸢你回来了,这是我捡到的。”
池鸢目不转睛盯着比手掌长不了多少的生命:“捡到的?在那个林子里吗?”
燕雀点了点头:“当时我在找有没有喇叭花,结果就听到草丛里传来声音,我一看,嘿,两只小狗,于是我就捡回来了,麻花也就不会孤零零的了。”
燕雀撑着下巴:“你说,麻花的孩子们都送掉了,她会伤心吗?”
池鸢思考片刻:“应该会吧,虽然我看不出来。”
“阿鸢真是不懂人生啊。”
池鸢疑惑:“我哪里不懂?”
燕雀故作高深:“你都不知道麻花难不难过。”
池鸢梗着头:“我不是猫,当然不懂她怎么想。”
“哦,那你就是不懂猫生,也正常。”
池鸢撇了撇嘴:“那小六你懂吗?”
燕雀一脸自豪:“我当然懂,这个家里只有麻花一只动物,孩子也没有了当然会孤单,不过现在有了新的小动物她就不会寂寞了。”
“狗能听懂猫说话吗?”
这下燕雀倒是迟疑了:“应该,能吧,”说完他又把怀疑给剔掉了,“绝对能!毕竟它们都是小动物!”
池鸢笃定燕雀的想法是错的,如果按照燕雀的逻辑来讲,人类也算是动物,但她却不明白麻花平时喵喵喵都是什么意思。
池鸢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和燕雀深纠,毕竟那年她12岁,燕雀只有9岁,三年级的燕雀还在思考乘法的运算,池鸢却是已经要上初中了。
“阿鸢,你有想好给他们取什么名字吗?”燕雀的手正放在小狗们身体上,她的掌心是他们的体温。
“没有,你有想好吗,”池鸢温柔地摸了摸它们的身子,“不过它们倒是一个黑不溜秋一个白得像雪。”
“那这样吧,一个叫黑炭一个叫面粉怎么样。”
“我以为你会取小黑小白的。”
燕雀摆了摆手:“那样重名的太多了,要取就取点不一样的,毕竟我们的猫都叫麻花,现在又有了面粉和黑炭,说不定我们以后还会有更多的小狗。”
“赵婶会拿去送人的。”
“我们偷偷留一只就好了,她不会发现的。”
“它们是公的母的?能不能生小孩啊。”燕雀把小狗团在了自己的手掌心,给它们翻了个子,“我看看哈,嗯?好像两个都是女孩子。啊……那我们是不是就不会有新的小狗了。”
“这样也挺好的,好像你和我。”
“对哦,她们做伴我们也做伴。”
“你长那么白,就是面粉,那我,不对,我才不是黑炭!”
池鸢忍住了笑:“明明是你自己取的名字。”
燕雀不服气的撩开了自己的袖子:“你看你看,我才没她那么黑,我只是没有那么白而已。”
池鸢摸了摸面前人的脑袋:“嗯,我知道,你是小六不是黑炭。”
九岁的孩子一被夸就乐得昂起了头:“那当然,对了,我们一定要好好养她们,我们长大了她们也长大了,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起去山上跑了。”
我们长大了她们也就长大了,我们一起在山岗奔跑,在郁郁葱葱的狗尾巴草里找到一点黑白,在夏日里竹子编织的躺椅里打盹,直到,直到——死亡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