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鸢在意识到自己的灵魂并未出走时,唤了她的名字——小六。
她总这么叫,十几年前是这样,现在依旧如此。
池鸢想过了很多话和很多问题,最后冒出来的不过是一个俗套再不能再俗套的问句,你过得还好吗?
燕雀抬眸望了眼天,今天应该是农历的中旬,月亮毫无吝啬地撒在燕雀的身上。燕雀张了张嘴巴,最先出来的竟然是一个因轻笑而带动的气声。
“阿鸢,阿鸢,阿鸢。”燕雀在电话里把这个名字叫了三遍,又默默在嘴巴里咀嚼了三遍,然后在心里吟诵了三遍,最后回想脑海里出现过的无数遍。
池鸢愣了愣神,然后放肆大笑。她怎么还记得,不只是她,燕雀也还记得。
她们曾经吵过很大一次架,因为什么已经记不清了。两个本来睡在一张床上互相依偎的孩子,硬生生因为争执彼此都没有再说过一句话。燕雀是耐不住性子的那个,在明白自己没有办法再跟池鸢一起去淌池塘的时候,她便不打算跟池鸢闹矛盾了。她来到池鸢的面前,蹲下身,抬头望着坐在凳子上生气的人连叫了三声阿鸢,最后是一句对不起。
池鸢在燕雀说完对不起以后就掉下了眼泪,于是莫名其妙的两人莫名其妙拥抱又莫名其妙和好最后莫名其妙许下了一个幼稚的承诺。
以后谁惹对方生气就连叫三声对方的名字,表示真挚诚恳的道歉。
只是燕雀的道歉来得太晚了,晚了十年。
在双方都止住了笑声之后,燕雀平静地说道:“阿鸢,我前几年过得不太好,但最近还好。”燕雀靠在椰树上,抚摸着粗糙的树皮。
池鸢的声音哽咽而破碎:“前几年为什么过得不好?”
燕雀说得轻巧:“因为我这个人笨手笨脚,跌跌撞撞又找不到方向,你也知道的,我没那么聪明,学习也不好,所以也就那样……”
“骗子!”池鸢打断了燕雀的话,“小六你个大骗子,根本不是这样的,根本不是……”
燕雀苦笑了一声,风把她的裙摆吹皱,吹成展不平的十年。
“阿鸢……”一个名字的出口,然后呢,然后是漫长的沉默。
“你在哪里?”池鸢站了起来,抹了把纵横的泪水。
燕雀愣了愣,看着海水靠近又远去,说道:“我在海边。”
“哪个海边?”
燕雀在短暂的迟疑过后,说出了三个字:“礼江海。”
“我现在过来。”
“嗯?”燕雀眨了眨眼睛,篝火正在她的身后噼啪作响,阿真的嘴里唱着披头士。
Hey Jude don't be afraid
You were made to go out and get her
几句歌词在零落的掌声里落幕。
“燕啊,你打完电话没,烧烤都要凉了。”阿真把锅碗瓢盆敲得哐哐作响。
燕雀转头对着面前热闹的景象大喊:“你们先吃吧,我等等来。”
“知道啦——”阿真双手围在嘴巴两侧,声音长又响,风把她后来的嘀咕也带了过来,“我们把肉都吃完别给她留。”
池鸢来的比燕雀想得快很多,燕雀的视线里先是出现了一个左顾右盼的身影,然后直直得望着她,最后那个身影开始奔跑,奔跑、奔跑,又扯了个踉跄,于是燕雀也开始奔跑、奔跑,两个横冲直撞的成年人扑到了彼此身上。
“呼哈呼哈,”池鸢抬着脖子不断喘气,夏天的空气正充盈在她的肺里,“燕雀,我抓住你了。”
池鸢的手握住了燕雀的手腕,然后向上,燕雀就这么看着池鸢拉住了自己的手,高高昂扬,像宣誓的战士。
本来是大团圆的温馨结局,她们接下来应该互诉衷肠,在海浪声里传达思念,但池鸢脸上横七竖八的乌龟让燕雀忍不住笑出了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阿鸢,你脸上是什么啊?”
池鸢傻傻看着笑得直不起腰的燕雀才后知后觉抹了抹脸。
糟糕,她忘记了,自己脸上还有黑笔印子来着,她的思绪回到了踏上出租车时司机复杂的目光和拉扯着的嘴角。
又因为刚刚流过眼泪,池鸢现在的脸上已经乌压压一片了,东一块西一块全是摩擦的痕迹,活脱脱像黑脸的张飞。
燕雀笑得左手捂着肚子蹲下了身,右手依旧直直被池鸢拉着,海浪在她们的旁边叫嚣。
燕雀笑够了也不起来,只仰着脑袋,笑脸盈盈地注视着池鸢:“该松手了,阿鸢,我不会跑的。”
池鸢听话地张开了自己的手掌,没有再给燕雀的手腕上添上额外的红印。
燕雀见松了手便站了起来,看向池鸢:“要一起去走走吗?”
燕雀并没有说去哪里,但池鸢还是说好。在出发之前,池鸢蹲下身接住海水冲洗了自己脸上的污渍。
在起身之后,池鸢递上了自己的右手,燕雀看向池鸢流光的双眸,将有些潮湿的掌心紧贴。
“为什么要牵着手?我真的不会再跑了。”燕雀的身体有些发热,喉咙里蹦出来的话带着颤抖。
池鸢似乎没有意识到旁边人的不对劲,痴痴望着前方:“我知道,只是想牵一会儿,就像,”她的目光又散落到两双踩在黄沙上的双脚,“像小时候一样。”
小时候到底是什么时候呢,这件事对燕雀来说没有明确的分界线,池鸢比她大三岁,那是不是对池鸢来说,她的小时候会比燕雀早早结束呢。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池鸢10岁,燕雀7岁,她们分别的时候池鸢18岁,燕雀15岁,而真正永不相见是燕雀17岁的时候,她瞒着所有人一人在孤寂的雪夜出走直至现在。
或许她的小时候是在13岁那年结束的,那份旖旎而道不清的感情在16岁的池鸢为自己挑选内衣时察觉。
她意识到,自己喜欢上了一个人,而这个人是自己的姐姐。
燕雀没有回应池鸢的话,她不知道池鸢清不清楚自己的心思,想来应该是明白的,哪怕赵婶说不出口她的父母应该也会在池鸢面前唾弃起她这个女儿才对。
燕雀用余光轻瞄池鸢,她这个非亲非故的姐姐倒是神色如常。燕雀便也就不纠结了,可以的话现在多待会儿吧,一分钟也好一秒钟我好,想着想着,她的掌心默默收紧。
“要不要去吃点东西?”燕雀装作漫不经心地说出了一个邀请。就像刚刚答应燕雀散步的请求,池鸢我答应了一起吃饭的愿望。
燕雀本想去旁边的海鲜馆里吃顿饭,但池鸢摇了摇头指着海边的小吃街说想去那里,于是两个人就来到了拥挤的街道。七月里正是学生们放假的日子,哪怕现在已经凌晨时分依旧是人来人往比肩接踵。小贩摊前的喇叭声杂七杂八的,后边放着烤鱿鱼旁边又是章鱼小丸子前方烟火气里又燃起壮观的明火。
燕雀又紧了紧力道:“别走散了。”
池鸢低头侧目,本来只是掌心贴掌心的手现在成了十指紧扣的模样,池鸢没有挑明,顺着燕雀的步伐往前。
“想吃什么?扇贝要吗?”燕雀一边拨开人群说着借过借过,一边回头询问池鸢。
池鸢点头,于是燕雀拉着池鸢的手来到了小摊前。
“要多少个?”燕雀问道。
池鸢愣了愣,思考过后伸出了两个手指。
“老板,来二十个扇贝。”
一声嘹亮洪厚的“行”之后,燕雀手上就有了二十个扇贝。
池鸢眨了眨眼,目光落在鼓囊囊的塑料包装盒上,又对上燕雀疑惑的目光,迟疑过后缓缓开口:“其实,我只想要两个来着。”
“嗯?”燕雀拎着塑料袋的手僵了僵,表情变幻莫测最终只怯怯说出抱歉。
池鸢没说什么,拉着燕雀来到了最近的空桌上,招呼着打扫的姑娘帮忙收拾了垃圾,坐定之后拿过燕雀手上的扇贝,开了盒子摆在了桌上。
池鸢做完这一切后,没有了动作。燕雀呆呆盯着坐得规规矩矩闭起眼睛的池鸢一时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好。
她试探性地开口:“阿鸢?”
过了很久,池鸢抬起了头:“嗯?小六,你在吗?”池鸢揉了揉自己的面颊,呼出一口长长的气,“你在啊。抱歉,我可能喝了太多酒,现在有些晕。”
燕雀拧起眉头,坐到了池鸢的左侧,将肩膀靠到池鸢的身上,池鸢有了支撑,重心微微左移。
其实燕雀和池鸢刚刚见面的时候燕雀就意识到池鸢应该喝了不少酒,不太好闻的酒气里混杂着池鸢身上薰衣草的芬芳。
现在靠在一起燕雀感受到的则更多,酒味、薰衣草味、面前扇贝的咸味,还有靠在自己肩膀上散发着的热量。
身边的人好像只是反应慢了半拍,但嘴巴里忽然开始喋喋不休。
“小六?”池鸢的指尖不安分地在燕雀沁出汗水的手背打转。
燕雀一阵酥麻,咬着下唇蹦出几个字:“怎么了?”
“小六、小六、小六,对不起。”
燕雀斜望向倚在自己身上的池鸢:“为什么要跟我说对不起?”
池鸢闭上了眼睛:“因为,我没有找到你,我去了很多地方,都没有看到你。我在想,是不是我做了什么,让你讨厌了我。”
燕雀瞪大了眼睛:“不是的!”急于反驳的她还没有机会把接下来的话说出口,池鸢就竖死了食指,言笑晏晏地抵在燕雀的双唇上。
“可是,哪怕小六讨厌我,我也不会不喜欢小六的,”池鸢抬起了头,眼睛里也带着欢乐,“当时赵婶跟我说你在寒冷的冬天出走的时候我很生气,为什么孤零零的一个人就这么跑了,也不跟我说一声。这么多年里,我想到你偶尔会生气,但我更多的很想你……”
“你知道吗,那次过年我给你和赵婶买了个手机,想着这样我们就不用一直写信,我们可以通很长很长的电话,听你讲你的奇思妙想,我没有提前告诉你们我要回来,因为我想给你们一个惊喜。我还买了新的被子,很软很暖和,我想到我们可以一起盖新的被子躺在床上我就很开心。那个时候我想,我一定要出人头地,这样我们也能买上小雅家才有的电视,乘上汽车,赵婶也不用那么辛苦。”
池鸢的声音越来越低:“但你走了小六,你走了,我本来应该找到你的,但是……对不起,这么晚了,这么晚我才找到你,对不起……”
燕雀的眼泪在池鸢的话语里坠落,流出眼眶,流至面颊,聚在下颌。
她的声音粘腻而干哑:“对不起对不起,阿鸢,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池鸢没有了回应,她的头枕着燕雀,进入了一个温柔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