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敢对骄雾的容貌说三道四,更何况,她伤了脸,人们提都不敢提,生怕她应激。
但此刻,苍云竟然指着骄雾,大喊着“丑女人”。
骄雾震惊到忘记了愤怒,呆呆地望着从未吝啬过赞美之词、不知道“嫉妒”为何意的苍云。
倒是吐贺真有点生气,他一把推开苍云,严厉地警告道:“不得对公主无礼。”
苍云立刻像换了个人,狠戾的表情一扫而光,拼命搓着手掌,低声下气地对吐贺真央求着:“我错了,我错了,你不要生气……”
她卑微到尘埃的模样,让吐贺真也感到了不对劲,皱着眉头,上下打量起她。
在吐贺真的凝视中,苍云更加焦虑了,又是挡脸,又是揉搓臂膀,仿佛吐贺真的目光带着尖刺。
“她不是苍云……”老祖母喃喃说道,“苍云迷失了,回不来了……”
这时,号角长鸣,可汗的车队到了。
苍云被激昂的巨响吓得魂飞魄散,死死拉住吐贺真不放手。
“够了!不要再装神弄鬼了!”吐贺真恨不得立刻赶回去,但怎么甩都甩不开苍云,无奈之下,只能先带她走。
纥骨氏望着苍云坐在吐贺真的马上,紧紧抱住吐贺真的腰,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吐贺真回到迎接的人群中,柔然人都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喘,气氛仿佛凝固了。
出征前,将士们神采奕奕,浩浩荡荡的队伍看不到尾。可如今,兵力折损了一半多,活着回来的,也有很多少胳膊断腿,各个都是垂头丧气的。
吐贺真沉默了一会儿,立刻命令所有人站起来,为所有将士欢呼。
他郑重地表明,不管输赢,敢上战场的都是好男儿,都是柔然的荣耀,他们保护了柔然子民,子民们欢迎他们回家。
疲惫的将士们,在一声声“欢迎回来”的呼喊声抬起了头,羞愧与自责的神情慢慢淡去,一些年纪偏小的士兵撇过头,悄悄抹着眼泪。
吴提可汗被抬回了自己的营帐,西征悦般的大败,给他的身心造成了严重的伤害。
悦般和大魏结盟了,兵力势不可挡。他们中间不少人,用着柔然的兵器,击溃了柔然的军队,还抢走了不少军粮和战马。
吐贺真立马想起,之前查出案子,负责军械的布泽尔父子,倒卖兵器,从中牟利。柔然的兵器,出现在敌军手中,肯定是这对父子造成的。
他立刻提审父子俩,以叛国的罪名,将他们五马分尸。
原本,布泽尔父子俩是被撤职、搜家、关押,现在被拖出去处以极刑,吓得腿都软了。
纥骨氏也来到了刑场,恨得牙痒痒。
布泽尔曾经骚扰过苍云,还绑架彩香。在纥骨氏心中,如果他没有大闹营地,引来桑吉,就没有后来的悲剧了。
布泽尔父子瘫倒在地上,头部和四肢被套上了绳子,绳子的另一头,系在了五匹强壮的马身上。
他们声嘶力竭地喊着冤枉,说不敢叛国,买兵器的人始终用黑布蒙脸,没有露出真容,他们以为只是一些强盗山贼,要是知道是敌军,他们怎敢赚这个钱。
行刑前,竺一禅忽然站了出来,恳求吐贺真暂缓死刑。
吐贺真以为,他要以佛祖慈悲为说辞,就没有应允他的请求。可是,竺一禅上前几步,低声说了些什么,吐贺真面色有变,命令士兵先停手。
不久后,吐贺真和竺一禅来到狱中。丑奴被拖了出来,脸上蒙着黑布,只露一双眼睛。
竺一禅问布泽尔父子,他们交易兵器的时候,有没有见过这样的面孔。
布泽尔父子惊魂未定,反复打量着丑奴,不敢确定。
“蠢货。”丑奴嗤笑了一声。
布泽尔父子立刻睁大了眼睛。
他们认出了这个声音,亦男亦女,尖细阴森。他们第一次倒卖兵器,就是由这个人经手的。
稍加询问,丑奴就漫不经心地承认了,没有做任何的辩解。
竺一禅对吐贺真说道:“我想,这前前后后,都是大魏布的局。
他们通过丑奴,盗窃柔然的消息,知道布泽尔父子倒卖兵器,便与他们合作,让你们的军械库出问题;
安排丑奴给军队和战马下毒,为的是削弱兵力,扰乱军心;
与此同时,他们暗中和悦般结盟。悦般斩杀使者,故意挑衅柔然,逼你们出手,然后他们联合起来,打你们个措手不及,击溃你们的军队。”
吐贺真认可了竺一禅的推测,不过,他没有被激怒,只是挂着凝重的表情,来回踱步。
“另外……”竺一禅打断了他的沉思,“王妃在这个节骨眼上被杀,恐怕也是大魏的计划。”
吐贺真停下了脚步,目光如炬地盯着竺一禅。
竺一禅清了清嗓子,低声说道:“数年前,大魏和柔然,不愿陷入长期作战的窘境,需要休整军队,于是商议停战,双方派出和亲公主,签订和平条约。
如今,大魏养好了铁血之兵,皇帝下了灭佛令,将寺庙洗劫一空,补充国库,他们一定准备趁此机会,扩张领土。
王妃死于非命,刚好给了他们一个开战的理由。他们已经联合悦般,击溃了可汗,若此时率军北伐,很有可能一举歼灭柔然。”
“好哇,真是好手段哇!”吐贺真咬牙说道,“安排细作,削弱我们;利用悦般,牵制我们,还杀了自己的和亲公主,准备赖在我们头上!”
吐贺真冷冷的眼神扫了过去,丑奴愣了一下,立刻挣扎着大喊起来:“我没有杀公主!其他事都是我做的!但我绝不会伤害公主!绝不会!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又怎么可能杀了她?!”
“那么多人看到你刺杀骄雾,你还想抵赖?”
“我说的不是她!我说的是大魏的西海公主!我的公主!不是你们的!”
“骄雾是王妃的亲生女儿!”吐贺真厌恶地说道,“既然你一心为王妃,怎么忍心去害她的女儿?”
“公主已经死了……我不能让她孤零零一个人……我要带着骄雾,一起去陪她……”丑奴恍惚地说道。
“是吗?”吐贺真眼中的厉色,一闪而过,“那块楼兰漠玉,又是怎么回事?是你献给骄雾的吧?那时,王妃还健在,你早就对骄雾起了杀心!”
丑奴整个人怔住了,烧毁的脸,顿时红透了。
他痛苦地嚎叫起来:“她是吴提的女儿!是公主的污点!每次她在公主面前晃,都在提醒公主,自己人在漠北、被迫嫁给了吴提!
我已经对她够好的了!那块玉,只会让她没有痛苦地慢慢死掉!要不是看在公主生下她的份上,她一出生,我就会掐死她!”
“这话,你就留着跟王妃说吧,看看她会不会感激你,对她女儿痛下杀手。”
吐贺真转身而去,丑奴又被拖进狱中。
竺一禅在心底叹了口气,正准备离开,丑奴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大师,帮我把骄雾叫过来吧,我有话对她说。”
竺一禅转过身,不可思议地说道:“你刚才才说,要掐死她,现在还让我把她叫到这儿?”
丑奴抬起眼望着他,幽幽地说道:“我要把公主的事情告诉她,她应该知道,她想知道的……”
竺一禅走了几步后,又折返回来,问道:“你为什么要杀小灵的母亲?”
“你在说谁?听都没听过。”丑奴懒散地回答。
“那个粟特女子,是你让露珠给她下毒的吧?”
丑奴转了转眼睛,笑嘻嘻地说道:“她知道楼兰漠玉的邪性,提醒骄雾不要戴。还好,她只是个低贱的商人,骄雾不信她的话,以为她卖不出去自己的货物,才说那块玉不行。不管怎样,我肯定不能留她了,谁让她多管闲事的?”
竺一禅想起来了:“那次,给骄雾送点心的人,是你!”
“是啊,是我。”丑奴愤恨地说道,“骄雾一直闹着要见公主,我送了盒点心过去,说是公主给她的,她才消停。如此蛮横自私,怎配做公主的女儿?那头疯牛,怎么没把她撞死?”
出了牢狱的门,天已经大亮,阳光刺得竺一禅睁不开眼,昨晚连续发生的事情,都像是一场混乱的梦。
他觉得,先前做的一切都是徒劳,花丛、偷情、诱导青阳的神秘人……都是雅朵设下的骗局,王妃是死在自己帐中的,凶手是谁、是怎么躲过守卫的眼睛的,全都没有头绪。
一切都回到了原点。搅在其中的丑奴,让事情变得更加混乱。
“真相就像长了腿,怎么追都追不到。”苍云的声音,在竺一禅脑中响起。
他的心沉了下来,依然寄希望于,苍云是出于某种目的演了一出戏,就像上次装成郭岁星那样。
突然间,一双手抓住了他。
“我到处找你。”骄雾出现在他面前,“我刚从苍云那儿回来,她到底怎么回事?一直赖在我哥哥帐中不走,抱着镜子使劲儿照,不管我跟她说什么,她都不理,好像不认识我一样,太奇怪了。”
竺一禅不知道说什么,便把丑奴的话转告给骄雾。
骄雾愣了愣,随即准备去找丑奴,走了几步后,她转过头,命令竺一禅陪自己一块去。
竺一禅婉言拒绝,有关王妃的私事,他不方便参与,但骄雾不愿单独见丑奴,硬将他拉去。
狱中,丑奴隔着牢笼,细细瞧着居高临下的骄雾,嫌弃地说道:“你知道吗?虽然你身上流着她的血,但你一点都不像她。”
骄雾抿紧双唇,过了一会儿后,她蹲了下来,直视着丑奴那张烧毁的脸,郑重地问道:“我母亲,到底是不是你杀的?”
“不是。”丑奴的眼睛眨都不眨,“在这世上,只有我不会伤害她,只有我。”
竺一禅站在后面,注视着两人,听丑奴讲起他与王妃的往事。
还在平城的时候,丑奴并非奴才,而是鲜卑贵族。不过,是最底层的贵族,还不如在大魏的汉人。
作为第一个胡人政权,为巩固统治、融入华夏文明,皇帝任命大批汉人入朝为官,积极推行汉化,引起了鲜卑旧族强烈的不满。
包括丑奴在内的一部分鲜卑人,非常传统、排外,誓死拥护鲜卑旧制,与汉族争锋相对,但对大魏皇室极其忠诚。
他虽是贵族,早已没落;她虽是公主,从不受宠。
他们都是备受冷遇的人。
幼时在赛马场上相遇,无人在意他们,他教她骑马,听她说话,本以为高高在上的公主,却一点架子都没有,温柔地和他谈天说地。
皇帝极少关注这个女儿。他觉得自己有机会,自己好歹是贵族,于是鼓起勇气,向皇帝提亲,发誓绝不纳姬妾、不设侍婢,只与公主一人相守到老。
谁知,再不受重视的公主,也是公主,属于大魏这个国家,属于她的父亲。
柔然准备和亲,皇帝便将这个从未在意的女儿,封为西海公主,许去了遥远的漠北。
和亲的公主,可汗死了后再嫁新可汗,永远回不了家。
他有可能再也见不到她。
他发疯了去求皇帝,想要做一个侍卫、哪怕一个低贱的奴才,陪公主出嫁,省的公主流落于茫茫漠北之中,举目无亲。
皇帝觉得不可思议,冷冰冰地告诉他,他引诱公主,哄骗公主与他私定终生,没有和他算账就不错了。和亲公主代表的是大魏,怎可能让他跟在公主身旁,万一他们有染,柔然必定发难。
他绝望地跪在地上,瞥到了旁边的烛火,咬着牙冲上去,惨叫着烧毁了自己的脸。
宦官宗爱转了转眼睛,在皇帝耳边说了几句,然后走了下来。
“想在公主身边伺候,光是变丑、变可怕,远远不够,还是会让人生疑。想要在公主身边侍奉,必须做的彻底,保证不会对公主的名誉造成影响。”
他满怀希望地抓住宗爱的裤脚,央求着询问,到底怎么做才行。
宗爱咧嘴一笑:“变得像我一样啊。”
最终,他如愿陪她去了柔然,残缺之身,无人怀疑。只有在王妃身边伺候多年的雅朵,才慢慢嗅到两人之间不同寻常的气息。
皇帝还答应他,只要他愿意做大魏的细作,深入柔然,为北魏提供消息,就记他头功,等吴提一死,和亲任务完成,救迎公主回朝,不让公主改嫁给吴提的儿孙们。
他的公主,变成了别人的王妃。他虽如愿以偿跟了过来,但心里早已扭曲。
他厌恶所有柔然人,包括王妃和柔然人生下的女儿,即便没有细作任务,他自己也巴不得更多的柔然人去死,他心甘情愿、殚精竭虑地搅乱柔然。
他救下了在姑父家受尽虐待和凌辱的露珠,偷偷将她安排进军营,让她去做暗娼,从将士那儿搜集情报,还教唆她下毒,引起军队暴乱。
他更厌恶自己,厌恶自己的无能,当四下无人时,王妃拉着他的手,贴住自己的脸,用哀伤渴求的眼神望着他,他都立刻慌张地抽出手。
一切等回到大魏就好了,他不停地安慰着自己。
但是,吴提在出征前,下旨把王妃改嫁给吐贺真。他渴望到不行的掌上明珠,就像一个没人要的礼物,被人转赠来转赠去。
而大魏皇帝当年的承诺,居然是个骗局,他们压根没准备接王妃回朝。王妃活着时,是和亲的工具:死了后,是开战的理由。
“没人在意她,只有我。”丑奴喃喃地对骄雾说道,“你连她害怕和吴提见面,都不知道,还总闹着让吴提来找她。”
“他们是我的父母!”骄雾咬着牙说道,“我想和父母团聚,有什么错!”
“所以说,你只在乎自己。”丑奴斜眼看着她,“真正在乎公主的,只有我。”
骄雾呼哧呼哧喘着气,许久后,她颤抖地问道:“那、那……母亲为什么连我都不肯见?就连我的生辰,她都不愿出面,是不是你教唆的??”
“绝对不是我,是她自己不愿见到你。”丑奴满足地笑了起来,“要不然……我也不会用那块玉,去害你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