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嘴!”苍云突然直起腰,大吼了一句。
竺一禅吓得缩回了脚,发现她脸上又堆满了恶狠狠的表情,眼眸中没有瞳孔,只剩下一片诡异的惨白,令人毛骨悚然。
“这是我的身体!我的!”她怒骂道,“你给我去死!”
慢慢的,她绿色的瞳孔重新回到了眼眶中,可依然是那么空洞、茫然。
她喘着粗气,直勾勾地盯住竺一禅,脖子僵硬地扭动着,就像一座年久失修的雕塑。
竺一禅晕眩起来,脑海中的呓语源源不断地冒出:“杀了她,杀了她!就像杀了那个胡骑一样!”
他使劲甩了甩头,但那些疯狂的想法,像藤蔓一般缠绕住他:“她不是苍云!她在害人!与其让她拖着苍云的身躯,嫁给吐贺真,还不如现在杀了她!反正已经杀过人,反正已经是罪人!”
苍云衣衫不整地跪在他面前,伸手抓住他的腰,借着力慢慢向上爬。
竺一禅僵硬地站着,垂下眼睛,看着苍云的脸越来越近。
他见过这样的表情,在平城时,那个富商家女儿,也是用这样痴醉、幽怨、偏执的表情望着自己。
不管对方如何诉说衷情、以利诱导,他始终不为所动。富商女儿万念俱灰,从城墙一跃而下。
这件事,一直像块巨石压在他心头,在无数个夜深人静的晚上,压得他喘不过气。
刚才骄雾公主说的话,在他耳边响了起来:“我跟她说过,要是她喜欢你,我可以逼你还俗,但她坚决不同意,说应该让你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竺一禅的心被戳开一个洞,无数冷风灌了进来,吹灭了心底本来就微弱的烛火。
当苍云的发丝,触碰到他的下巴时,他猛然伸出手,掐住了苍云修长的脖子。
手掌下的触感,细腻又黏稠。苍云脸上厚厚的白粉,随着汗液流淌到脖子,原本闪耀着健康光泽的麦色肌肤,变得斑驳不已,就像一副被泼上了脏水的画。
竺一禅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变形,他的嘴角抽动着,手臂上爆发出条条青筋。
苍云的头向后仰去,喉咙间发出沙哑的呜咽。
那充血的脖颈,让竺一禅想起供奉在庙堂中的根根香火。也许,是因为信众的渴望过于沉重,它们经常在烧完前,就从中折断。
面前的脖颈,已经失去了原先的美丽,也应该那么断掉。
竺一禅手上又加了把力。
“你在干什么?!快住手!”
骄雾的尖叫声响起,随即一些粉末迎面扬了过来。竺一禅的四肢渐渐瘫软,闭上眼前看到的最后一副画面,是老祖母绘制在萨满服上的闪电。
不知过了多久,阵阵铜铃回荡在四周,将他从黑暗中拽了出来。
他揉了揉眼睛,看到帐中正飘散着许许白烟。
骄雾发现他醒了,还没等他开口,就把手指放在嘴前“嘘”了一声,然后严肃地摇了摇头。
竺一禅坐了起来,看到苍云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
老祖母席地而坐,周围摆放了一圈石头。一块动物的肩胛骨被点燃,微微颤动的火焰倒映于在她的眼中,为她的双眸增添了些许光彩。
竺一禅注意到,她的身边还剩下一些可以致幻的草药天仙子,传说能让那些被神选中的人,暂离尘世、与神沟通。
在朦胧迷幻的烟雾里,这位老萨满仿佛在凝视着一场混乱的梦境。
突然间,摇曳的火苗熄灭了,原本的异香顿时化作了刺鼻的臭味。老祖母的身体摇了摇,无力地倒了下去。
骄雾赶紧上前扶住,喊竺一禅拿水过来。他们一人给老祖母擦汗,一人给她喂水,过了好一会儿,老祖母才疲惫地睁开眼睛。
“您还好吧?”骄雾担心地问道,“占卜的结果怎么样了?”
老祖母挣扎着坐起,满面愁容地望向躺在床上的苍云,呢喃道:“强烈的怨念挣脱开束缚,占领无主之地,不愿离开。”
骄雾愣了半晌,恐惧地求证道:“您是说……厉鬼附身在苍云身上?”
老祖母点了点头:“可以这么理解。”
“那怎么办?”骄雾呼吸急促起来,“赶紧把它赶走啊!”
她捡起一块老祖母摆放在地上的石头,握在手心,想了想又捡了一块,仿佛那些石头是可以和厉鬼抗衡的武器。
“我办不到……”老祖母艰难地开口,“它存在的时间,比我们加在一起,还要长。”
“您都办不到……那、那你们的神呢?把他们叫出来救苍云啊。”骄雾拉着老祖母的衣袖,急切地说着。
没有得到老祖母肯定的答复,她又转向竺一禅:“你是高僧,为什么不求你的佛祖、你的菩萨帮帮忙?他们不是立誓救度众生吗?”
见两人都不说话,骄雾“嗖”的一下站起身,不可思议地说道:“如果不能解决眼下问题,为什么还要相信那些神灵?我还不如相信自己!我现在就把苍云的情况告诉哥哥,让他先暂缓婚事。”?
“没用的。”竺一禅低声说道,“是不是真的苍云,他一点不在乎。他要的,是一个成为中原正统的理由。”
“那、那也不能让一个这么危险的人,待在身边吧?跟疯子一样!”骄雾指着床上的人控诉道。
“但她对吐贺真服服帖帖,对吐贺真而言,并不危险。”竺一禅揉搓着手腕上的佛珠,想靠着青金石的凉意,让自己冷静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骄雾焦躁得来回踱步,“苍云身上,到底是个什么鬼东西?怎么一会儿喊哥哥,一会儿又说是哥哥唯一的妻子?”
“是那块玉最初的主人。”老祖母起身,缓缓靠向苍云,向那块楼兰漠玉伸出手。
在已经消失在黄沙中的楼兰古国,曾有一位侏儒公主,因样貌异于常人,总是待在自己的寝宫,连窗户都关得死死的。
她经常透过门的缝隙,窥视着花园中的欢声笑语。楼兰王鼓励她出门游玩,她却表示不爱热闹,嫌外面太吵闹,然后埋下头去雕琢木头。
她身型矮小臃肿,但一点儿也不笨拙,拥有极为灵巧的双手,和过人的记忆。只要稍微瞥上两眼,就能按照那个人的模样,做成活灵活现的木雕。
加上她又耐得住寂寞,雕刻出了各式各样惊艳的工艺品,为人所称赞。尤其是她花无数日夜,雕琢出的楼兰王宫,精细程度令人叹为观止,被奉为国宝。
有一天,宫女悄悄禀告,在公主的被褥里,发现了奇怪的东西。
一些无头的人形木雕,被呈到楼兰王面前,全都是成年女子赤条条的身躯,非但没有雕刻任何的衣饰,还夸张地放大了女子的特征。
这时,楼兰王才意识到,女儿早已不是小孩子了,应该嫁为人妇,才像个正常女子。
奉旨迎娶侏儒公主的权贵,有的称生病、有的称守孝,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推辞了。楼兰王室还有几位公主,一样高贵,还更年轻,更重要的是,她们都是正常女子,都比这个公主好。
侏儒公主的婚事一再地被耽搁,公主的房门也越关越紧,除了削木头的摩擦声,什么动静都没有。
一天,楼兰附近出土了一块玉石,经过打磨后,跟冰一样通透纯净,没有一点杂质。
楼兰王灵光一闪,下了一道旨意。除了王室的嫁妆,长公主将带上这块稀世珍宝,一起出嫁。
不久后,一个硬朗强健的男子来到了王宫,他是王室的一个外戚,自称算得上公主的哥哥,愿意照顾公主一生一世。
楼兰王欣喜若狂,虽然这个人地位不高,但好歹是自家亲戚,一定会向着王室。
正如楼兰王所料,他对公主十分恭敬,照顾有加,没有纳任何姬妾,一心为楼兰王做事,很快就被抬到了一品军侯的位置上。
有奴仆注意到,驸马从不和公主共寝,于是汇报给了楼兰王。楼兰王没有过问,还割掉了奴仆多事的舌头。
驸马经常在城外扎营,监查来往的大汉、匈奴,还有丝绸之路上的商人。公主取出了许久没照的镜子,头一次以自己的模样,打磨了一个木雕,想让丈夫带在身边。
这是她最用心、最紧张、也是最后一件作品。
绽放在手指上的伤痕,掩盖不住她内心的激动,这件木雕,象征着最完美的自己,她想亲手交给丈夫,于是趁着夜色,偷偷潜出城。
营地的灯火,迷乱地摇曳着。不知道从哪来的舞姬,扭动着款款腰肢,男人们醉成一团,放肆喧闹。
公主埋下头,裹紧身上的斗篷,完全藏匿在黑暗中。
她匆匆来到丈夫的帐篷前,听到里面传来阵阵亲吻,和娇喘声。
像以前窥探花园中的欢声笑语一样,她透过门缝,偷觑着帐内的巫山云雨。
一个丰腴美艳的女人,香肩半露,坐在丈夫的腿上,搂住他的脖子,笑得花枝乱颤。
丈夫宠溺的声音传了过来:“她那种身体,活不了多久的,等她死了,我就再也不用对着那恶心的怪胎了。到时候,她那块价值连城的玉,就会挂在你的脖子上。”
精心雕琢的人像,坠落在地,一点声音都没有。
她好像被什么可怕的东西追着,跌跌撞撞地跑在月光下马蔺盛开的旷野上。
不管多么干旱,马蔺总能用淡紫色的梦幻姿态,顽强地植根于黄沙。她跪在这片被楼兰称为圣花的幽境中,拽下脖子上的玉,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这下谁都抢不走了,这下谁都抢不走了……”
花海中弥漫着鬼魅一般的声音。
隔天,人们找到了她,她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压扁了一片马蔺,花汁染紫了半张脸颊。
她被抬了回去,始终蜷缩在床上,不吃不喝不说话。大夫发现,一块巨大的石头正随着她的肠道慢慢下坠,挤压着她的五脏六腑,无法取出,也无法排泄出来。
她就这样慢慢地死掉了。
多年后,人们渐渐淡忘了这位侏儒公主。待到楼兰王去世,驸马带着人偷偷撬开了公主的棺木,从她的尸骨中,刨出了心心念念的楼兰漠玉。
和之前不同的是,玉的中间,出现了一抹诡谲的红色,就像飘荡在湖泊中的游魂。
“那是她的心头血。”
老祖母端详着手中的楼兰漠玉,低声说道:“她的肉身,滋养了这块玉,她的意识,附着在这块玉上。多年来,佩戴楼兰漠玉的女子,无一例外地丧命于她死亡的年纪,但她没有故意去害人,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只是……成了嫉妒本身。”
骄雾咬着手指甲,喃喃说道:“嫉妒别的女子吗?我倒是能理解,一个好看的女子,总是能得到更多的偏爱,谁不想要呢?”
老祖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犹豫着说道:“她……是男孩。”
“您不是说她是公主吗?怎、怎么是男孩?”骄雾震惊道。
老祖母皱着眉头,缓缓解释起来:
“为了婴孩的健康,我们纥骨氏,一直禁止氏族内部通婚,因为近亲结合出生的孩子,很容易夭折,或者不正常。
但楼兰王室……更看重血统的纯净。楼兰王娶的,是自己的妹妹,王后流产数胎,在产下一个男婴后,离世了。
楼兰王终于有了儿子,大喜过望,立刻封为储君。可是,这个男孩越长越不对劲,在九岁时,就停止了生长。
街头巷尾响起了窃窃私语,国王生下了一个侏儒,准备让一个侏儒当王,看来,楼兰王室失了天命,气数已尽。楼兰王的兄弟们也开始蠢蠢欲动,想要夺权。
气愤之余,楼兰王觉得颜面扫地,于是想出一个主意。
人们看到一车车尸体,被拖出了王宫,罪名是搬弄是非、造谣王室。诸君已经病故,他们非但不哀悼,还污蔑储君是个侏儒。
楼兰王对外宣称,自己确实有个患有侏儒病的孩子,但只不过是侧妃生的公主。
人们也确实看到了一个侏儒公主,没有喉结,声音清脆细腻,伺候的奴才也信誓旦旦地表示,这是个女孩。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楼兰王从身体上改造了长子,把他变成了一个女儿,还不停地给他洗脑,他生来就是一个公主。
把他嫁出去后,更没人怀疑他的身世。楼兰王也纳了更多的女人,成功生出儿子继位。他已经忘了自己的长子,也许,他根本不想记得。”
骄雾恐惧地看了一眼床上的人,震惊地问道:“楼兰王……阉割了自己的儿子?!就像对太监一样?”
老祖母哀痛地点点头。
骄雾失语许久,颤颤巍巍地问道:“那他自己呢?也认为自己是公主吗?”
老祖母抿了抿嘴唇,低声对骄雾说道:“外界刻意的引导,让他极度混乱。他只知道,他应当是个女儿、一定得是个女儿。不然,他的父王会讨厌他,还会有更多的人死去。
但,面对镜子的时候,他心中充满了困惑,他明显感觉到,自己和其他女子不同。即便被夺走了男子的身份,他也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女子。所以,他无比嫉妒天生就是公主的你。”
骄雾望着老祖母手中的楼兰漠玉,萦绕在中间那抹心头血,是如此的炽热。
她感到浑身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