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樱花树比几年前开得要早,花也更加繁茂,一团团粉红的早樱簇拥在枝头,一点缝隙都很难见到,几乎是遮天蔽日。稍有微风,晃动起树枝,枝头的花瓣纷纷扬扬地在空中翩跹飞舞,落在地上、台阶上、头发上、茶几上、酒杯里……到处都是花瓣。
宴怀川拎起玉壶又往杯子里斟满,昨天晚上送过来的新酿配着落到杯口的樱花送进嘴里,唇舌相碰,仿佛真的品尝到了点点花香。
前朝贵族的处刑日定下来了,就在今天正午时分。在皇宫正门的高台上,届时,前几日登基的新皇和新贵族们会从容地坐在城墙上,在视野最好的位置观看,看侩子手扬起大刀,砍下他们曾经的敌人的脑袋。
周围的民众会拍手叫好,气氛达到最高潮,飞溅的血液是最好的礼炮。
宴怀川眯着眼背靠在檐廊的柱子上,微醺中仿佛听见了撕心裂肺的惨叫,看见一张张曾经傲气逼人的脸流下悔恨,或者屈辱的泪水。
他们会吗?
谁知道呢,宴怀川又往嘴里送了一口酒。
虽然皮肤感受到春日微微的凉,但是醉意却像柴火,在胸前烧得劈里啪啦,脸颊泛着暖红,双目滚烫。
没一会儿,眼眶竟然滚落一滴泪,在脸颊上拖拽出一条细长的泪痕
他不想琢磨这些事儿,可是脑子仿佛不受控制般止不住地去想,去回忆,去感受……
他被困在了过去。
门廊尽头传来徐徐脚步声,木头地板发出清脆的响,由远及近,像是在通报谁的到来。
宴怀川依旧不为所动,眼里无光地盯着漫天的樱花雨。
脚步声在他身后戛然而止,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我听下人说你一晚上没睡。”
没人说话,只听见呼呼的风从耳边过,花瓣像是飞舞的蝴蝶,鬓边发丝飘扬。
一片粉红的花瓣不偏不倚落进了宴怀川的杯子,浮在酒上,漾起一圈微波……
一声轻轻的叹息碎在了春风里。
“你在担心吗?”来人又问。
宴怀川又往杯子里倒了些酒,杯盏相撞,清脆悦耳,“怎么会,我担心的话哪里还会在这喝大酒。”
身后的人理了理衣服,在宴怀川对面坐下。
“可以给我也倒一杯吗?”
小小的案几,一个杯子一壶酒,一目了然。
宴怀川勾起嘴角轻笑一声,指尖在酒杯旁的案面上敲了几下,“陆将军的要求,我当然是有求必应的。”
曾经如此,现在亦然。
对面的人会意,伸手拿起宴怀川手边的杯子,在宴怀川的注视下一饮而尽。
多久没这样两个人对坐喝酒了?宴怀川盯着对面人上下滚动的喉结,兀自发呆出神。
“陆全。”他忽然叫了一声,陆全看了过来。
“把我放了吧。”
安静,安静得仿佛一片死寂。
宴怀川又重复了一次,说:“你还能像这样保我多久?一年?五年?可能一日都不到。我知道他在给你施压,昨天晚上没回来,也是因为我的事儿吧?”
他还想继续说下去时,陆全打断了他。
“不是。”
“不是因为你……是在谈前朝罪臣的事情。”陆全摸摸脸,低着头没敢跟他对视。
宴怀川浅浅微笑,笑容里带了些许自嘲的意味。
本来今天正午就是他的死期,现在因为陆全的缘故,把这个结局到来的时间延长了,至于能延长到多久,他们俩谁都说不准。
而陆全这么做无疑是将自己置身于万丈悬崖的边缘,往后他的每一步都将寸步难行,稍有闪失就是万劫不复。
“我能去看看么?”
宴怀川看向陆全,目光赤裸。
陆全也看向他,怜悯地看向他,最后僵持了不知道多久,陆全别开了视线,轻轻点头。
“我去备车子。”
留下一句无力的话,陆全站起来离开。
人和人的相遇与分离,说重不重,说轻不轻。
孩子一出生就与母亲相遇,但知己之间却可能要花上半生来相遇彼此;有的人只有生死才能将他们分离,而有的人只一个告别挥手从此就相忘于江湖,永不再见。
谁也不知道你明天会遇见谁,邂逅谁,和谁永别……这些相遇和分离就像水流冲刷石头,将石头打磨成各式各样的形状,人亦如此。
说起来,陆全和宴怀川的相遇倒像是一场血腥的厮杀,疯狂得像是要把对方大卸八块,不像相遇,却像互相捅对方一刀,笑着说“阎王殿见。”
宴怀川撑着脑袋,回忆,又是回忆,源源不断的回忆涌上心头……
马球、流民、撕打、小刀的寒光……
昏昏欲睡……
天未完全亮起,只是微微地发蓝就已经听见市井错综的石板路被牛蹄踩得咯哒响,牛铃挂在牛脖上,晃晃悠悠地漾出清脆空灵的声音,回荡在大街小巷。
王府的几个小厮挑着灯笼把棕红厚重的两扇木门推开后,凑到一块儿趁着余闲聊起天儿来。
“前些日子发月钱了,又少了一些。”
“可不是嘛,在这么下去,我连寄回家的钱都拿不出来了。”
“就知足吧。北边的流民可是连饭都吃不起。”
“嘶——对了,最近总觉着大街上的流民多了起来。”
“还真是这样,我前些日子……”
那位小厮正欲说些什么,管事儿的来了。
“你几个站在那儿说什么!车子备好了吗!要是耽误了那位祖宗的时辰,让你们吃不掉兜着走!”
几个小厮纷纷掩着半边脸,连连点头,散了。
远远地听见公鸡扯着嗓子,高昂地打了个长鸣,宴怀川睁开了眼。屋里暗蓝,只能看见窗棂上雕花的轮廓。
他坐起来咳嗽了一声。
不一会儿,房门就被两个侍女推开。左边的侍女端着一盆浸了柚子叶的水进来,右边的侍女拿起火折子在屋里点灯。
侍女拿着毛巾在宴怀川脸上一丝不苟地擦拭着,仿佛在对待一幅脆弱的画,指尖隔着毛巾小心翼翼地轻抚过他脸上的每一寸肌肤。
房间里的灯全部点亮了,瞬间通明起来,摇曳的火光忽闪忽闪照应在宴怀川那张懵懂稚嫩的脸上,他双眸还因为未完全散去的困倦而浑浊着,看起来像一个任人摆布的玩偶。
此刻的房间里,安静得只能听见侍女走动,裙摆摩擦的声音。
侍女斟起一杯茶水,送到宴怀川嘴边。他凑过去喝了半杯进嘴,漱完口对着端到眼前的盆吐了出来,桂花味儿的。
“我儿就是穿什么都好看啊,哎哟。这身紫色的鹤纹窄袖圆领袍真是太适合我儿了。”
宴怀川感觉自己的脸就要被他娘捏变形了,咧着嘴求饶。
侍女站在宴怀川两侧,手揣在宽大的袖袍里,笑眯眯低着头。
“娘亲,我再不走就要耽误时辰了。”
要是耽误了时辰,太子表弟又要变成疯狗了。
“让让!让一让!”
“前面那个不长眼的让开没听见吗!”
宴怀川骑在马上,看着几个家仆在前面驱赶扎堆的路人。这会儿日头正盛,他伸手挡了挡从额角照下来的的阳光。
“公子,要不然还是回马车上坐会儿,当心热着了。”跟在马侧戴着斗笠的侍女担忧地说。
宴怀川摇摇头,他更喜欢坐在马上,一眼能看清周围在发生什么的感觉,坐在马车里虽然舒服,却总让他心慌。
方才派到前面打探路况的小厮回来了,慌慌忙忙跑到马前禀报:
“有一对流民母子被撞死了,大家都围在一处看热闹,所以才堵得水泄不通!”
听见出了人命,随行的家仆纷纷面面相觑,神色忧心。
宴怀川眉毛皱了一下,有些不满:“官府那帮蛀虫吃什么的,带路。”
双腿夹了一下马肚子,马儿跟着带路的小厮在人流里往前走。
没走多久就看见了路中间被人包围成的一个圈儿,走近了,伸着脑袋往里看,依稀能瞄见一团血。
从马背上下来,挤开人群,惨烈的场景猝不及防撞进宴怀川的眼里,他捂住了差点儿要吐的嘴,但还是止不住连连反胃几下。
女人的脸是朝上的,但看不清模样,头发像是线团密布在她脸上,只能看见一双突出的眼珠子,感觉下一秒,那两个眼珠子就要从眼眶滚到地上。肚子上一道长长的压痕,把肠子和器官都挤出来了,带出一条红色车辙,蜿蜒向前。衣裤上有许多补丁,五颜六色,袖口的线头像流苏一样又多又密。
女人绝对已经死掉了,宴怀川看了看旁边那个小的。
他抱成一团蹲在母亲尸体旁,脸埋进膝盖里。头发像被炸药炸了似的,手脚乌漆嘛黑,四肢还有一些看着已经腐烂了的伤口。
车队离这儿不远,这会儿已经挪过来了,宴怀川跨上马背,喊了一声:“都让开!”
这么个人高马大的玩意儿想挤开面前的人墙还是很容易的,他骑着马朝女人的尸体走了过去。
“喂。”
这声气焰嚣张的“喂”成功让小流民抬起了头,露出一张乌漆嘛黑的脸。
“这个给你。”宴怀川解下自己腰间的荷包,朝小流民扔了过去。
不偏不倚正好砸到人家头上。
这荷包的分量那叫一个重啊,砸得宴怀川都能从那张黑得五官都快隐形的脸上看见了呲牙咧嘴的表情。
小流民瞪着他不说话,眼里充满仇恨。
不过宴怀川无所谓,又不是他干的,面无表情,甚至是有些轻蔑地和小流民对视了一会儿,转头朝后面车队的家仆喊了起来。
“怀闻和百川跟我先到马球场,剩下的人跟马车过来!”
“泉子。”宴怀川眉头紧锁,偏头对带路的小厮说,“你去找人给这女人收尸。”
小厮应了一声。
说完,宴怀川一扬鞭子,骑着马冲开人群跑远了。
话音刚落,两个穿黑衣服,看起来像侍卫的人从队伍末尾驾着马上前来,跟着宴怀川一块儿消失在路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