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将军呢?”
“回公子,将军这会儿在茶室会客呢。”
宴怀川这几天都没怎么见到陆全,每日问起下人陆全的下落,得到的回答只一个——将军今早就出去了,估计又得半夜才回来。
他木着脸,表情有些不爽,但是又不能发出火来,于是便像从前一般,泄愤似的在府里乱逛,每个没人的房间都推门进一遍。
这府邸是前朝留下的,物件虽不至于说老旧,但因着有一段时间无人居住打理,陆全估计也是刚住进来不久,许多房间都落着一层厚厚的灰,甚至有的还没收拾出来,屋里堆满了前主人遗留的物件。
如此探索数日,府邸大致的模样倒是被宴怀川摸了个一清二楚。
茶室被陆全选在了东南角的院子里,安静且四下一般无人,就是院子荒芜了点儿,阴冷了点儿。穿过一条羊肠小径,来到院子的后门,他轻轻推开那扇斑驳老旧的木门。门把是两只可爱的守门兽,嘴上各衔着一个漂亮的铜环,随着门被推开,铜环也轻轻敲打在门上,显得周围愈发寂寥。
院里空无一人,宴怀川拉开破旧发黄的纸门,门后是一个朴素的房间,只一幅画,一张案几,一条插在白瓷瓶中的枯枝。
另一头的房间隐隐传来交谈声,仔细听其中一人是陆全。
“陆将军,您到底要拖延到几时?”
宴怀川知道这是在谈论有关他的事情。
“我知道。只是……”陆全的声音里带着不可违背的强硬,“现在还不是时候。”
另外那个人叹了口气,最后说:“仇也好,怨也罢。无论您是出于什么私心还请快些将人交还回去,上面那位要见活的。”
“若是因一个前朝罪人引火烧身……可不太好。”
留下这么一句,宴怀川听见衣料摩擦的声音,估计是那人站起来准备告辞。
悄声退出门外,轻轻把门合上,宴怀川几乎是脸色黢黑地匆忙离开。
他知道他的事肯定棘手,但是没想到这么棘手,竟然能让上位者威胁另一个上位者。况且照来者的这个语气看来,“上面的人”想必是没什么耐心了。
陆全有多少本事,宴怀川根据曾经自己和他相处的经验来看还是能猜出一星半点的,但是这仅仅只是在“明争”上面,至于“暗斗”他是从来没见陆全使过什么小伎俩的。
多少替他捏了把汗。
不过他现在连自己的命都顾不上了,又怎么有空替陆全操这个心。
想到这里,宴怀川不由地就握紧了拳头,身体微微发着抖,手心渗出汗来。
如果他还是当年那个小王爷,如果那场起义没成功,如果他早点儿在逃难的途中死掉……如果……如果……
哪儿有那么多如果。
破灭的国家,被斩首示众的太子,以及……沦为阶下囚的他。
一切都已经发生了,成为了无法回避的事实。
现下他能做的就只有像乌龟一样,缩在这一亩三分地里,被陆全以一种软禁的姿态保护起来。虽说日子也算得上滋润,但真正要扪心自问起来,谁能安心?
这天夜里,冷风习习。杜鹃鸟的啼叫偶尔从某棵狰狞的树上传来,天边一轮圆月大得仿佛要坠落下来。
打更人的声音由远及近,好似一缕梦中的青烟,飘飘然,毫无实感。
宴怀川半卧在榻,眼里困顿迷蒙。
陆全就在不远处的案几坐着,手边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竹简,他的脸从宴怀川这个角度看过去,有一半藏在阴影里,另一半则是映衬着明灭灯火,不大真切。
你打算什么时候放手?
我不想死。
但是更不想你因我而死。
宴怀川眼皮沉沉地,目不转睛盯着陆全那半张还亮着的脸。明明是他看着长大的,现如今却怎么也找不到小时候那个感觉。
真是男大十八变。
“怎么了?”陆全察觉到他的目光,放下手里的竹简,往他这边看了过来。
宴怀川整个人困得有些发晕,呼吸都觉得疲惫,声音里带着慵懒:“你说‘上面那位’要是看见你把我这么好吃好喝地供起来……会怎么想?”
说完,他自己都忍不住笑了笑。怎么忽然就拿了陈阿娇的剧本。
陆全看着他,眸中仿佛藏匿了一片海,只是那波光粼粼的不是水,是荡漾在眼里的悲伤。但是很快便隐匿起来,他又如同往常人前一般镇定自若,百毒不侵。
“不怎么想……他若要杀,来杀便是。”
陆全话音刚落,宴怀川脸上的笑便僵住了。
这才是他认识的陆全。
两人许是都有些失落,加上夜渐浓,睡意涌上,也没了聊天的兴致。宴怀川跟陆全打了个招呼起身要去茅厕,刚迈过门槛,守夜的丫头就在外边儿打着灯笼要给他引路,没一会儿便被宴怀川摆手拒绝了。
“不必引我,我自己去。”说完,他接过丫头手上的灯,披着一件单衣,哼着轻快的小调消失在了院门的拐角处……
——*——
皇城脚下永远不缺娱乐——这一点,宴怀川有着切身的感受。
无论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的现在,即使皇宫里的掌权者都被洗了一遍,这花市里的老鸨也还是当年颇有名气那几位。
府邸的茅厕院子里有一堵断墙,砖块断得十分有秩序,大致成一个“V”字型,轻轻扒拉着最矮的一处断壁,稍微一跳就能翻出来了,所以宴怀川跑出来的时候非常丝滑。
坊间这会儿没什么灯火,借着一点门头灯的弱光,宴怀川跌跌撞撞地跑了半晌,忽见前路出现一座高耸的拱桥。摸着桥上的栏杆往前走,直至桥的至高点,霎时,眼眸中撞入一片融融火光——他认得这里,这儿是京城有名的烟花地带。
眼前是热闹的街市,形色花灯和各样的路人,调笑声,揽客声,还有从高楼里传出来的器乐声……空气中混杂着各种胭脂香,熏得人想流眼泪。随着他的深入,四周变得越发热闹,周围的事物也越发露骨:树上挂的花灯绘制着暧昧的图案、时不时从某个深巷里传出的呻吟、花枝招展的小姐穿着透可见肤的纱裙朝他投来意味不明的眼神……
不多时,他就觉得身上焦躁难耐——这儿的空气里也弥漫着让人发情的奇香。
“这位公子,穿这么少,想必夜晚风大,外边儿冷,不如进来坐坐?”忽然,一位靠在门柱上,披着纱衣,露出半边肩膀的娇俏丽人扬起手里藕粉色的帕子朝迎面走来的宴怀川招揽道。
她的脸色绯红,似乎是因为服用了什么药物,整个人看上去仿佛要软成一滩水。
宴怀川听她这么一说才意识到自己此刻身上仅仅披了一件薄薄的外衫,顿时感觉凉意从脚底爬上心头,打了个冷颤。
他打算自己到官府自首,但是连着拍了几下大门,被里面出来的小厮赶走了。
“管你是什么罪人还是圣人,有事通通明天再说吧!大人今夜已经睡下了!”对方不耐烦地如是说道。
听罢,宴怀川只得灰溜溜地离开。
那女子见宴怀川不搭理她,眼神变了变,接着跟在宴怀川身后走了一段路。注意到自己被尾随了,宴怀川干脆转身,原本跟在后面的女子整个人因为药物而神情混沌,根本没注意到宴怀川什么时候停了下来,下一秒就和宴怀川撞了个满怀,宴怀川则是有些厌恶地后退了一步。
“这位小姐,不要得寸进尺。在下乃是京城死刑犯,和我沾染上关系保不齐会被诛九族。”宴怀川眉眼弯弯,脸上表情似在笑,却全无笑意。
对方此刻脸上的神情只比方才更加怪异,似乎魂飞天外,目中无人地攥紧宴怀川前襟的布料颤抖着呢喃:“公子别客气……到房中我好生招待……”
许是药效作祟,这女人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倾倒在宴怀川身上,甚至颇有滑到地上的趋势。下一秒,被宴怀川一个格挡推倒在地。
倒地后,女人忽然开始抽搐,四肢不受控制地挥舞,手指痛苦地在石板路上乱抓,留下几条断断续续的血痕,脸上涨的通红,看着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掐住脖子,饱受窒息的痛苦。
是药的副作用。
宴怀川冷脸看着这一切的发生,周围的嫖客似乎都见怪不怪,有甚者在一旁吹了两声口哨,留下几声幸灾乐祸的调笑。
他不耐烦地叹气,正打算绕过躺在地上的女人时,被一旁从巷子里飞速闪出的人影猛地推倒在地!
“你对她做了什么!”
来者是个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的男人,他骑在宴怀川身上,压着宴怀川的肩膀暴怒道。
宴怀川正要做点儿什么回击的时候,一直处于暴怒的男人却愣住了。
“你……你是怀川兄?”
男人一脸不可置信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