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节正是万物复苏的时候，花园里百花争奇斗艳，蜂飞蝶舞，好一幅良辰美景。
只是赏心乐事难有。
距离上次行刑日已经过去了三天，这三天里，宴怀川一直高烧不退，梦魔缠身，大夫几乎是一到晚上就得往府里头来一趟。
今天是第四天。
“今天也是全素啊？”
“陆将军可吩咐过的，一点儿肉都不能给。”
送饭的丫鬟看着食盒里精致的素菜发出了一声怜悯的感叹：“真可怜啊……生病了都不能吃点儿好的，这能吃饱吗？这么下去也不知道会不会饿死，难为他每天都吃得一点儿不剩，真是个节俭的好人。”
“哎呀快送过去吧，你这丫头好心肠不用在对地方。”厨房的婶子有些不耐烦地挥手赶人。
……
“我恢复得差不多了，让彭大夫少跑几趟吧。”
皎洁光滑的茶盏轻轻磕在案面，水榭内两道身影隔着案几相对而坐。
宴怀川看着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手肘撑在案上支着脑袋，动作也是软绵绵的，他伸手拽了拽披在自己肩膀上的青灰色单衣，挽到耳后的头发却因这一动作落至胸前，让人莫名烦躁。
“还是过段时间再说吧。”陆全看着茶栈里沉浮的茶叶。
宴怀川抬眼看了看他。接着使劲儿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说：“我待会儿出去一趟。”
陆全没回应，仿佛听不见似的自顾自摆弄起案几上的茶壶茶杯。
“我要出府。”宴怀川又说了一次。
“干吗去？”
这回听见了，他停下了正在斟茶的动作，满含疑惑地盯着宴怀川。
宴怀川往傍边的栏杆上结结实实一靠，“出去看看。”
虽然是这么说，但是陆全当然不可能把这个请求当真。宴怀川现在这个身份出去了，被有心人抓到，下次再见可能就是提着脑袋。
所以他只是沉默了一会儿，假装什么也没听见，半晌，宴怀川也困了，打着哈欠披着衣服自讨没趣儿地离开了。
不能出府，睡也睡不着，宴怀川郁闷地溜达到府里头花园的湖边，站在岸上看鸭子。
这对鸭子是陆全带回来的，和以前府里头的鸭子花色十分相近，宴怀川怀疑他就是照着以前的鸭子买的。可惜人家那是一公一母的鸭子，年年都生一窝的小鸭，现在这对是两只公鸭，除了叫得特别大声，胆子肥外，别无长处。
正看着呢，沿廊上瞥见一抹俏皮的身影。原来是天天给他送饭的丫鬟小翠。
小翠看见宴怀川站在湖边的青草地上，朝她招手，忙不迭往那儿去了。
“宴公子，这是今天的吃食。”
小翠看见他还挺高兴的，脸上笑眯眯。毕竟宴怀川生得俊俏，举止文雅，又珍惜粮食，也从不见他打骂下人，虽然陆将军也如此，但脸上总是没什么表情，看上去严肃又吓人。
宴怀川接过小翠手上红色的食盒打开，卷心菜胡萝卜洋葱丝儿、土豆丁拌韭菜、清蒸茄子……如他所料，一水儿花样素菜。
没看几眼，他抓起一把丝儿就撒进了湖里。两只鸭子在不远处见状，一前一后像小船似的开了过来，你一嘴我一嘴地叼着浮在水上的菜丝儿吃了起来。
宴怀川扬起嘴角，十分愉快地站在岸边看鸭子吃东西。一旁的小翠下巴快掉地上了，她想过宴公子可能会紧皱眉头地吃一点儿，然后楚楚可怜地叹口气，默默把剩下的吃完，但是没想到这家伙会喂鸭子啊！
前几天的饭菜不会也是这样没的吧！
就在这时，宴怀川叹了口气。
“公子？”小翠连忙关切地问，“怎么了？”
是今天的饭菜不合胃口吗？
她原本准备的这句台词已经用不上了。
宴怀川摇头，默默看着地上的鸭子说：“今天的菜不行啊，鸭子都不吃了。”
小翠石化。
果然每天食盒之所以那么干净就是因为饭菜都用来喂鸭子了吧……
她就不该对这些权贵有滤镜！
——*——
管事的妇女和百川站在屋外的沿廊里说着什么：她说陆全这几天总是躲在花园里的假山山洞里，不肯出来，饭送到洞口就小心翼翼的将事物悄悄拿进洞里，像只胆小的流浪猫。
因着这几天还在都城的府邸住着，房间不多，便安排着陆全和随行的小厮们一间屋子，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特别怕人，他总不回屋子里睡，而是悄悄躲在假山的石洞里。怀闻曾把他拎出来强行带回屋子里睡，可是到后半夜他总会跑出来，次数多了，加上朝贡也快结束，众人忙着收拾东西启程回封地，也就没人管他了。
“指定是那帮崽子逮着人欺负了，不然怎么会不在屋子里睡！”百川将陆全的事儿一五一十告诉了宴怀川，“要不然我跟怀闻去将那帮崽子揍一顿！”
怀闻按住百川的肩膀，示意他不要这么激动，可惜这时百川已经上头了，对着空气就是一顿挥拳。
宴怀川拿起桌上那碟下人送来的都城特产糕点端详着，“你揍了那些崽子，他们回头只会将他欺负得更狠，你能次次都揍吗？”
说完，将手上的糕点送进嘴里一口吃掉了。
“再说，他又不是打不过屋里那群崽子。”宴怀川又说，凭陆全揍他那天的身手和力气来看，他一个人起码能揍三个小厮，这还是在同一回合里。
怀闻点头，表示同意：“现在开春，日子一天比一天暖和倒是没什么问题，那要是冬天怎么办？总得想办法让他适应吧？”
显然，怀闻说得没错，宴怀川也在想。三个人站在屋子里安安静静地沉默了半天，没一个能说出个有效办法来，最后宴怀川捻捻沾上糕点碎屑的手指：“这些花糕是真好吃，可以买多几盒带回去。”
对于自己主子腿断了还要亲自上街买糕点这件事，怀闻和百川是极力反对的。其一带着个伤残出门非常不方便，其二这个伤残矜贵得很，现在更是磕不得碰不得的时期，要是再有一档子马球场那种事儿，他们俩保准没好果子吃。
但是宴怀川表示留在都城的日子不多了，他还想多见些好玩儿的。最后威逼利诱下才将怀闻百川说服，将他也一块儿带出去。
给宴怀川额外添了件披风，百川已经驾着马车在府邸门口候着了。
怀闻正要将宴怀川抱了放到马车里头，走一半忽闻一沙哑的老嗓音从角落里传出来。
“这位贵公子，求您高抬贵手，帮老朽一把。您日后定当一帆风顺，万事胜意。”
宴怀川回头，看清了是个坐在墙角，衣衫褴褛的老头。他脚边有一笼花鸭，说是一笼，其实笼子里统共也就两只。鸭子乖得狠，不叫唤，只是安静地窝着。
“有何难处？”怀闻转过身来，躺在他怀里的宴怀川问。
“贱内久病卧床，连年服药。我原靠赶鸭为生，如今世道不好，我的鸭群也吃不饱，今年冬天冻死不少，如今剩下两只最健硕的，本想拿到城里卖了换钱买药，但是等了一早上也没碰上个好价钱，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说着，老头一抹眼泪，哽咽了两声。
“若是平日里，卖不到好价钱就算了，可是如今贱内病重，不吃药不行啊，可现在两只鸭子还赶不上一副药钱……这，这该如何是好啊！”
百川看着老头哭，心里也不好受，坐在车头也揩了揩眼角的泪。
怀闻眉头紧皱，只是一言不发地抱着宴怀川。
“我买了，你一副药需要多少钱？按那个价钱乘以十倍。”宴怀川说。
“可是公子……”怀闻欲言又止。
你要是这么干，以后人人都这么到你眼前卖惨。
但是想想，反正他们在这府邸里住的日子也无多，便罢了，随他去吧。
老头一听，大喜，连忙跪下磕头：“皇天在上，保佑您逢山开路，遇水行舟，化险为夷……”
怀闻转头叫了门旁的小厮过来结钱，再将两只鸭子领回去。两人坐进马车里，怀闻问：“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两只鸭子？”
宴怀川靠在车窗上，窗外的微风夹杂着杨花的花瓣，一阵阵吹起，格外好看。
“再说吧。”他说。
生前哪管身后事。
卖糕点的店铺在十分热闹的一条街里，三人驾着马车，行进起来格外笨重。
透过窗户，看着街上形形色色的人：赶牛的、卖艺的、吆喝的杂货郎、招客的艳女子……一派歌舞升腾之景象。
世道不太平吗？
忽然，前方传来一声马的嘶鸣，车身猛地晃动两下，然后停了下来。宴怀川想掀帘子出去看看怎么回事儿，但是很快就被怀闻按了下来，他让宴怀川待在车里，别再抛头露面，自己掀开帘子出去了。
宴怀川只得眯上一只眼，从车帘的缝隙悄悄往外看。
但是视线被百川的后背挡住了，所以什么都没看着，只听见周边稀稀疏疏的声音。
片刻，怀闻掀着帘子又进来了。
“发生什么事了？”晏怀川问。
“刚才路上走了只猫出来，百川差不多辗上去的时候，从旁窜出一个盲女将猫抱走了。”怀闻看上去松了口气。
这事儿确实挺严重的，差点儿就会死人的程度。
“听旁人说才知道，那猫是盲女养的，感情很深。”怀闻释然地叹气，“还好那个盲女动作快。”
瞎子竟然能为了一只猫做到这个份儿上……
晏怀川心里默默佩服盲女，思考良久，有些事情似乎有了点儿头绪。
买完花糕，他回到府上，迫不及待地就让怀闻去把陆全从洞里掏出来，带过来。又命令百川去把两只鸭子拿过来。
“公子这是要干吗？”百川一头雾水。
“谁知道，不过他这么做也许有他的道理吧……”怀闻说。
两人照做，将陆全和鸭子都带到了晏怀川面前。
“你。”晏怀川用下巴指了指陆全。
这家伙自从被丫鬟梳洗打扮了一番像个人了之后就再没干过一件像人的事儿。
他低着头像个木桩似的站着。
“不用这么怕我们吧。”晏怀川弯腰去窥他脸上的表情，他要知道陆全现在是什么表情才好判断他的感受。
看见陆全面无表情，晏怀川用手捏着陆全的下巴抬起他的脸，笑眯眯说：“送你个礼物。”
随后，向身后的百川示意把鸭子拿出来。
两人也没想到自家公子会拿一对花鸭当礼物送人，一脸震惊之余，手忙脚乱地打开笼子将鸭子抱了出来。
鸭子显然被惊吓到了，拿出来以后立马扑腾翅膀挣扎，一下子挣脱了百川的手，扑哧地飞了起来，准确落到了陆全头上。
屋里鸭绒满天飞。
“噗……”晏怀川看到这幅景象，憋着笑将落到陆全肩膀上的鸭绒拿下来，“看来它们很喜欢你。”
陆全听见这句话，原本面无表情，这下脸刷地一下红了，似乎很难为情。
“真……真的吗。”他小声说。
“嗯。”晏怀川点头，拍拍他的肩膀“你以后要好好干活儿，养着它们，它们就靠你了。”
它们就靠你了。
你也是被依靠的。
被可爱的鸭子依靠。
要好好照顾鸭子。
陆全红着脸点了点头。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