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城,秋色楼,厢房。
“朝若执,你是不是查我很久了?”
一片转瞬即逝的流光,被市井里的烟火笼罩,明亮的各家烛火,镶嵌满城。
这里除了他们两个以外没有第三个人,肖宜也没必要掩饰,就这样直直地说了出来。
高高的房顶撒满银辉,给了漫长的夜慰藉,空中的残月稀疏,落寞。
看着她的脸色有稍许的松动,肖宜不禁觉得好玩,便继续说,“怎么不说话?被我猜出来了?那封信,是你写的吧?”
“将军早就知道了?”
“是啊。”
“肖宜,你想说什么?”
他直直看向朝若执的眼睛 “你有点意思。”
四目相对之中肖宜的眼睛明亮,没有明显的愤怒,甚至是别的情绪。
他向朝若执的方向走去,高大的身躯完完全全地挡住本该落到朝若执身上的光线。
窗户也挡住了那一片光路后的诡谲里,谁也看不清的夜和无边的情绪。
肖宜一步一步靠近她的时候,朝若执想,那她想在肖宜身上……究竟想从他身上找到什么?
找到她已经丢失了的东西。
……自由。是她疯狂渴望的,自由。
“阿执……既然要这样去做,就永远不要后悔,世上没有回头路。”
“将军请谨记。这一场交易,是你自愿的。”
“我自会谨记。你也不要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
流光披上一层盔甲,茶杯的釉面光滑如雪,举杯换盏间,已是一柱香。
夜色已深,城门将开,肖宜欲止住话题,快到时间了。
城楼深锁,没有人们想要的一切,万丈深渊里的琉璃明雪,万丈城楼里无数个日日夜夜里的猜想,就算凝成现实,却也只是幻想。
因为,人心,是它永远的屏障。
“不后悔。”
“从决定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没有了回头路。”
“阿执,祝你好运。”到时间了,他也该走了。
“再一次,你还会这么做吗?”
“我会。”
“慢走不送。另外,在人前我们要隐藏关系。”
羁绊最是要不得,从他们分离的那一刻,便被命运安排了跌宕丛生。
从此,一诺破碎,万蚁蚀心。
他们的谈话也宣告结束。
肖宜走的时候,心里小声地喊,
朝若执……你究竟是谁?
你究竟还有多少秘密?他仍然没有资格知道。
“祖父……”
我一定会为你报仇,把你失去的都夺回来。
一片繁光之下看不到任何人的眼睛,包括他自己。
城门紧锁,似乎与从前的边疆没有什么不同,凉夜开启了夜生活,秋色楼旁边柳树丛生,难掩葱笼。
肖宜的思绪飘到了城门外,那里有一个祖父,有他在边疆的岁月,有孤独的月亮。
他已经不再年轻,而朝若执也长大了。
纵使千般不奈,也亦无可奈何,因为一切都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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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城,客栈。
朝若执莫名想到有一年中都下雪时。
当时那窗户外面的一簇血梅,长得正鲜艳,竟与这客栈的梅花,长得一模一样。
天空之上,有一簇暗火蔓延,客栈突然走了水。
归城客栈周围,抬眼便是绵火连天,一种绽放的美丽缠绕着火焰,吞吐着白日没有的光辉。
朝若执遥远的思绪一瞬被客栈泛着的红火光给拉了回来。
……好不好看不说,同样有火灾发生却倒是真的。
肖宜从外面闯入入火海,来救朝若执的时候,先是被那急火给热了一把,而后那光亮亮的脖子猛地一凉。
满室火光的视线之中,冲出一整个满眼沧桑的墙壁,却也泛着一股毁灭的气息。
朝若执拿起刀抵上闯进来的那个人脖子上那一刻,竟从来不知道她的力气可以这么大,大到似乎不像自己。
仿佛黑夜之下,没有谁是另一个谁的救赎。
朝若执在他身上上下其手,然后终于找到了一个令牌,不过令牌已经被火烧了一部分,有些模糊。
阻力横在脖子上,肖宜只好在一瞬间就停下闯进来的脚步,随后便像被钉子定住,定在原地。
好狠。
火焰刚蔓延到房间,这里没有什么汽油,也没有什么所谓的炸药。
刀刃闪着寒凉的光芒,一动不动地抵在肖宜那已经渗出了血的脖子上。
“……你是谁?”
一缕缕薄薄的新鲜血水,顺着重力划落,凝成一滴浓血,残留浓红一瞬滑下滴落在肖宜的衣裳之间。
她又问了一遍,“你是谁?”刀又往前抵了一分,使肖宜此时不得不开口回答,“朝户府,是我。”
朝若执似乎还想问什么,却听见了另一个声音,像是临近的匆匆脚步,“……师兄?”
“若执……?!”“……你没事吧?”
肖宜的手掌形成拳头,隐在袖中隐忍不发,半边混着火光的脸庞在火焰中被迫披上一层恍惚阴影,却又显得极度温柔。
和落长卿嘘寒问暖几分钟,朝若执才恍惚想起自己手中的薄刀还抵着肖宜的脖子。
那脖子上的一片薄刀刃擦出一抹鲜血,顺着肌肉慢慢流出一种暗红色液体,朝若执有些清醒,“抱歉……我刚刚才确认了你的身份。”
“……肖将军,多有冒犯还望见谅。”
朝若执放下刀:“刚回来不久就发现客栈有问题。”“你们,怎么会过来这么早?
“知道客栈有问题,又想起来你又在这里,发觉你很有可能有危险。就赶快来了。”
落长卿调笑道,“……不然怎么向陛下交代?”
一阵热风铺开火光里的微妙气氛,在火光的另一边,肖宜也注视着朝若执。
一室的热气消退些,客栈中心仿佛被炸出一个黑洞,这地方也不能住了,空气中似乎弥漫着某种尴尬。
火已经扑灭,她也已经不用再害怕了。
朝若执道,“事不宜迟,我们还是赶快走吧。”
房间不是火源,赶到的时候根梁也还是未烧倒时的形状,因为还有一个房间隔着,朝若执才免于大火之灾。
“我们一起吧,归城可能有危险。”
墙壁似乎还留有火舌侵蚀过后的痕迹,花卉染上一层碳墨黑,映在瞳孔里。
残缺的屋顶逐渐被空中的火色流霞所斜照,露照下来一片残缺的冷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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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朝若执找到房间后,两个人变彻底没有了要事,肖宜道,“这么舍不得她?”
归城城门边人不多,附近却人烟众多,不是一个能说话的地方,却是一个述职的地方。
肖宜高大的人影正立在拦杆边,落长卿看着他,警告:“别乱说话。”并用眼神剜他一遍,“人家是个女孩子。”
“哦,”他却又话锋一转,“你喜欢她?”
“……只是同僚,”落长卿懒得和他说话,“你在想什么?”
肖宜披着披风一身懒散,散漫思绪似乎穿破了夜空,叹:“但愿,你没有说谎。”
“你们来的第一天晚上在干什么?”落长卿没料到他会这么问,思索了一会儿。
“你不来参加夜宴,我们当然要抓紧时间完成陛下交代的任务。”他眼角的微光看了一眼肖宜,“说吧,这次又有什么事?”
“归城客栈有问题,有些装了不明物体。”
“……是玉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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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后,朝若执曾在窗户边看着他。
一轮马车渐辗的雪印,繁树梅花树枝下似有几抹影子闪过。
……肖宜,祝你好运。
朝若执被派去归城这件事在外人眼里跟肖宜没有多少关系。
而对面的归城文朝府外的街道上有一缕余光里留下来。
没人能在归城快速扎根,她虽然做了准备,但或许,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这么长时间以来,她都没有得到她想要的消息,她感到一阵心情凝重,却又说不上来是什么原因。
在中都账铺里连续工作了一段时间,她想她也是时候重新回到朝堂了。
这种麻烦的事情她只在文书里见过,想到这她竟然还有些许兴奋。
朝若执虽然是刚来不久的官场新人,但却也在官场浸淫了一年,再加上她天生心思敏感,倒也就此练就出了一种敏锐直觉。
不经历练的朝府,是永远都站不稳脚跟的。
归城不是一般的地方,归城知府两年前才入仕,这知府,怕不会是一般人。
也许是因为天高皇帝远,归城又临近边界,才会常常发生动乱。
朝若执不像常人那么想的通俗,她想,也许肖宜来归城是别有目的。
归城夜空里的纷纷风声如散落的思绪一便,但眨眼就被小蚊虫在月夜里的白噪声渗透。
她想起当年在离家不远的小树林里,曾经看到过一个侠士的身影,和普通侠客不同的是,那个人却是求朝若执杀了他。
他求她杀了他。
当时她年纪小,因为防备将手上备的匕首亮了出来,终究也是没有下的去手。
看了那个人一会儿,只记住了他的模样之后,就急匆匆地跑掉,直至那个人唤她的声音越来越渺远,然后彻底消失,她也因为奔跑渐渐变得精疲力尽。
可后来她却总会想起个求助的声音。
“杀了我。”
贵为一朝文官,执掌一章文权,可她永远救不了任何人,包括她自己。
何为生?
她总会问自己这个问题。
一种沧桑又斑驳的冷空气在树叶里打转,然后湿却一片客栈的窗户边的歪树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