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夷城想,自家女儿大概还只当自己不知道她会这般偷偷的跑去祠堂跟她娘说悄悄话。
殊不知,自己为何会一听她拿此理由来搪塞,便心中情起,红了眼眶。
那时候,妻子刚离世一年,段纭纭还是个没了娘亲照顾,连裙子都穿不好的小姑娘,段夷城思妻心切,于是在妻子离世后的一年,几乎夜夜都到祠堂中,点上一盏灯,说上一夜的话。
有时甚至就睡在祠堂中,第二日醒来,只觉心神恍惚,恍若大梦一场,心痛难耐。
这样的日子,他都过了许久,又如何会不懂段纭纭?
便是一个雨夜,他因着喝多了酒,比起往常去祠堂的时辰晚了些,正走近了准备推门而出,便听到祠堂内传来隐约的说话声,他凑近了些听,那声音便明朗了起来。
“纭纭…”段夷城自然听出了段纭纭的声音,只听她说着:“娘,你都不在了,爹也不在,他每日早出晚归,夜里也看不到人,但是爹还是对我很好的,娘,你放心。”
“娘,我听下人们说你不在了,但是你留给我的银子一辈子都花不完,但是娘,我不想要银子,我想要你不走。”
“娘,爹说你去天上了,不知道天上好不好玩,娘,我什么时候才能去找你玩?”
便是那一夜,段纭纭以为自己的这些只想跟娘说的悄悄话,只有自己听见,却不知她在里面待了多久,段夷城便在外面听了多久。
听她告自己的状,听她絮絮叨叨的说着自己身边发生的事,听她说很想娘,想让娘回来。
字字句句,都仿佛是对他的凌迟。
再后来,段夷城便私下对下人们吩咐,若无大事,尽量不进祠堂,连他自己也尽量忍着不再总是去祠堂,他想着这样,段纭纭有什么话,便可随时去找她娘说,也不必担心有人会看见,会听见。
没想到,这习惯,竟就让她这么从小到大的养成了。
“老去叨扰你娘,也不怕她在天上也不得安宁。”
段纭纭一听就不乐意了,正要反驳,谁知却是段老太太先开了口教训。
“你这是说什么话?纭纭敬爱她娘,那是她的一片孝心,跟她娘多说点话怎么了?倒不像你,只顾着外面的生意生意。”
段夷城提了一口气想反驳,他知道自己母亲现在眼中心中,唯有段纭纭是最为重要,都如此口不择言了。
“母亲,若我不整日顾着生意,谁来养她?养这么大一家子人。”
段夷城口中的她自然便是段纭纭了。
段纭纭一听,既然她爹要这么说,她可不依了。
“爹,待我那铺子开起来,谁养谁还不一定呢,日后这晋城所有的商行都得姓段,只不过,是段纭纭的段。”
好大的口气,段夷城摇摇头,段老太太倒是一脸欣慰的望着段纭纭,如此他哪还敢说什么。
只好迎合着她,任她高兴:“横竖都是姓段,于我段家而言也无半分损失,我且看着。”
段纭纭自当这是她爹对她的认可了。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段纭纭迟来许久的事便自然被忘在了脑后。
只是没料到,段纭纭姗姗来迟,比她还姗姗来迟的竟还有旁人。
用饭时,下人突然进来禀报说二爷三爷两家人都已到了门口。
段纭纭怔愣间还未明白过来二爷三爷是谁,后才突然的反应过来,她那久未归家的二叔三叔回来了?
她转头看她爹和祖母,两人神色皆是平静,毫无波澜的样子。
“爹,祖母,你们早知二叔三叔今日回来?”
段夷城不语,段老太太点了点头。
“昨夜里你二叔派人送了信回来,说已在路上,虽说他们常年住在段家的庄子上,倒也离这里不远。”
的确不远,段纭纭心想,若是远想必派人回来拿银子那也是多有不便,自然不好住得太远。
可叹他爹为了求母亲回府纵使生意忙得不可开交之际也不忘亲自上山去。
而她两个叔叔,就是没银子花了,也只是随意便派个下人回来取。
段纭纭起得晚了本就吃不下什么东西,这一时看着一桌子佳肴更是瞬间没了胃口。
那通报的下人退下不过须臾,段纭纭那就未相见的两个叔叔便带着一大家子人,走了进来。
段纭纭一时找不到什么话好形容那场景,就好像明明已是多年未见的人,却仿佛他们不过只是像她一样起得晚了些,刚从房里走出来一样。
段纭纭这两个叔叔,性子不同,一个热一个冷,热的便是那二叔段夷慎,冷的便是那三叔段夷则。
二叔育有一子,段暄,比段纭纭小上一岁,是段家这一辈的长孙,唯一的男丁。
而三叔则有一女,段菁菁,比段纭纭小上两岁。
因着年纪并不相同,二叔与三叔又已快十年不回家,段纭纭与这两个弟妹说如陌生人一般便也是毫不夸张的。
“哎呀,母亲!您老人家受苦了!”
只见那段夷慎脚一抬几步快走跨过了门槛来到了堂内,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苦着脸走到段老太太面前,一声扑通便跪了下去,段纭纭就坐在旁边,那声音吓得她下意识的便颤了颤身子。
得,看这样子便知真是她二叔,绝做不了假。
段纭纭虽觉对他的容貌都有些陌生了,这性子,确实熟悉得很。
从前在家中时便也是这般风风火火。
而他三叔呢,便往往会冷眼旁观,适时的对着她二叔嘲上两句,随后两人便会你一句我一句的拌起嘴来。
便是如同此刻,她三叔倒不想他二叔,只慢悠悠的坐了下来,很是自然的便坐了下来拿起筷子夹上了菜。
段纭纭这才意识到那桌子上多出的碗筷原来并非是为了什么阖家团圆的好寓意,而是真的为他们准备的。
“回府路上不是还说着若不是因母亲归家不想回来?这会儿见着母亲便开始这般模样?段老二,你什么时候改改你那性子?”
若段夷慎是炮仗,那段夷则自然便是唯一能点燃他的人了。
果然他这话一出,段夷慎立刻便收敛了那本就是伪装的伤心模样,也一屁股坐了下来。
“我是你二哥!大哥你在此,你怎么说话?你说说你,也不问候母亲,回来就吃上了,你还有理了。”
段夷则斜眼瞧他,满眼的不屑:“怎么问候母亲?像你一样一来便下跪?你当自己还是三岁小儿?你有本事便长跪不起。”
段夷慎听得他这个无法无天的弟弟说的话,虽说两人自小几十年便也这么过来了。
但因他这嘴没他三弟厉害,便是经常落了下风,两人虽都去了庄子上,自然也并未住在一处,就连回府也不过是碰巧遇上,只能说是冤家路窄。
他便是那说不过,嘴上也不愿少说一句的人。
“你你你,你实在是大胆!”
“够了!”段老太太虽多年未跟这两个儿子相见,但一家之主的威严是不可撼动的。
她只两个字,两人便安静了下来。
段夷城一直冷脸看着二人唱戏,这会儿便适时的开口说道:“段暄,菁菁,你们二人先坐下来。”
不管大人如何,孩子总归是无辜的,段夷城对两个弟弟可以冷情冷心,但对两个小辈总归是不能的,况且他们二人还同段纭纭差不了几岁。
“见过大伯父,见过祖母。”小女孩温驯的行了礼,便听了话老老实实的坐了下来。
而那段暄则是未发一言,只对着众人各行了礼,便也坐了下来。
段纭纭看着觉得颇有兴味,没想到这两个弟妹长大后的性子,竟然同他们的父亲正好相反。
兴许是因为因为各自的父亲不对付,这两个孩子自然也是不熟的,都紧挨着自己的娘亲便坐了下来。
段纭纭作为三个小辈中最小的一个,即使心中对于亲人的归来毫无波澜,但也不能不懂礼数,起身叫了二叔三叔,又同两个弟妹打了招呼。
转身又提了茶壶便去给两个婶婶沏茶。
“二婶婶,三婶婶,请用茶。”
段纭纭倒完了放下茶壶,眼神不过在二人身上随意停留一瞬,便看见了,她二婶婶那肚子…是又有了?
她虽在疑惑,嘴上却不自觉的便问了出来。
“二婶婶这是……有孕了?”
段纭纭一句话自然把众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了一处。
段夷慎一听,首先接过了话茬,便答便笑着。
“母亲,阿蓉确实是已经快四个月的身子了,所以,这一趟我们回来了便暂且不走了,母亲,这你看我们之前那院子…站在暄儿也大了,阿蓉还怀着一个,院子是不是得花些银子再修一修?”
段老太太听完他话,便知道这个贯会装模作样的儿子嘴里也吐不出什么有用的话。
她冷冷瞥他一眼,想让他就此从哪儿回来的还是回哪儿去。
但,她又一瞥那怀着孕的妇人,老二这人虽不行,他这媳妇儿却也能算是个好的。
跟着他,也是平白受苦。
段老太太唤了下人过来吩咐:“将二夫人先带到院子里安顿,阿蓉,你有孕便先去歇着吧,赶了一夜的路也是辛苦。”
“是,母亲。”
那段夷慎本想亲自扶着自家媳妇儿进去的,但一看母亲的脸色,便还是坐着没动了。
“这怀了孕的,确实要金贵着些,母亲,我也累得劲,能否先进去歇着?”
说话的人,自然便是段纭纭的另外一位婶婶了,陆依兰。
和她二婶婶叶蓉,也是完全相反的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