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一轮弯月如银勾一般炫白利落,静静悬于泼墨似的浓重夜色中,被穿行而过的流云遮得时明时灭的。也不知是不是在窗前看着这阴晴不定的月光太久了,丹荔觉得自己的心情也是一阵接一阵地慌乱着:她反复琢磨着白天经历的种种,穷极自己的认知尝试着给这一切的异常找出个合理的缘由,比如由溺水引起的记忆混乱、或者视觉混乱什么的——她多希望一觉醒来,明天的一切如常,而她正经历的这种种美好,是扎扎实实攥在手心的、毋庸置疑的真实。
在这样一种宛如心上剜了一道小口子般的隐隐不安中,她迷迷糊糊熬到了第二天清晨。当早上的第一缕阳光落在了她的发丝上时,她兀地惊醒了过来,伸长了脖子朝外面庭院上的一方天空看去。当她看到了从西边冉冉升起的红日时,不安的心像是“咚”地一下沉入了冰冷刺骨的湖泊那样,连带着浑身上下都冰冷了起来。这一切的事实,仿佛都在沉默地朝她叫嚣着:这一切都是假的,该醒来面对残酷的真实。
“该醒来了,你这个灰扑扑的煤渣子,注定是要驮着恩情和仇恨这两座大山踽踽独行的。”丹荔在内心自嘲道。她的目光不自觉从西升的太阳,由远及近地移动到了庭院内那一重重的红色彩绸上,顿时一股酸涩之感涌上心头,视线也渐渐模糊了下去。只消片刻,似是终于给自己打了气似的,丹荔猛然抬起了头,扯着袖子使劲拭去脸上错综的泪痕,努力定了定心神,眼神也是渐渐恢复了些许平静。
她趁着时辰尚早,悄悄摸进了璇花殿后院堆放贺礼的仓库。费了好一番功夫,她终于找到了放着锁云白羽的盒子,便悄悄抽走了其中的几只箭。又在路过武堂的时候,顺便翻找出几件便于携带的短刃和暗器飞刀藏于袖中。在做完这些准备工作后,她顿时觉得安全感十足,心神又定了三四分,便转回到璇花殿的前院,试图寻出些能助她破局的线索。
在璇花殿的前院里,随着春意袭来,不仅花木上已罩上了影影绰绰的绿,冻得宛如白晶的池塘也不知何时已解冻殆尽,此时正随微风闪耀着粼粼波光。丹荔走入曲水流觞中,站在上次自己溺水的岸边,看着池塘中倒映出的几星绿意,眉头紧皱,若有所思。虽说所有人都坚称她上次失足溺在了池塘中,但是她依稀记得,自己在昏倒前的那一刻,似乎是完全没有没入水中那种,只有火象灵魄才会感受到的钻心刺骨之痛。仿佛这次溺水完全没有给她带来任何体感上的异样,而她仅仅是晕过去了罢了。
原先她以为是自己在小次之山上把身子将养d得太过好了,以至于根骨和耐受力都有了质的飞升。而现在再回过头想想,事情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虽说这个世界处处充满了诡谲的镜像异常,但“火象灵魄喜火厌水”这个事实确是凌霜从前在她榻前亲口陈述的、这个世界的事实。既如此,拥有极火象妖灵的丹荔,怎会对溺水毫无知觉。
除非......丹荔想到这里,迟疑地弯下腰跪在了岸边。她小心挽起了袖子后,慢慢往池塘中探入了自己的右手,只见清冽的池水瞬间没过了她的手腕。而丹荔,竟是一点寒冷和刺痛感、甚至是水流该有的那种冰凉的流动感都没有。她只觉得此时的感觉,和将手置于空中的感觉,确确实实是别无二致。
丹荔难以置信地凝视着面前这一汪诡异的池水。她一动不动,努力将注意力完全集中于没入水中的右手,竭尽全力感受着每个指尖的触觉。
说来也巧,此时一只蜻蜓带着轻微地“嗡嗡”声,掠着水面低空飞行而来,吸引了丹荔的注意力。她转过头用目光追随着这只蜻蜓:只见它悠悠然然穿过丹荔面前,朝着一旁丛生的枯莲叶缓缓飞去。丹荔正看得出神,却感觉没入水中的手微微一痒,她便下意识又将目光移了回来。
也就是这漫不经心的一眼,让丹荔感觉自己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只见在光洁如镜的湖面上,蜻蜓的倒影仿佛有着自己的思维似的,竟生生与水面之上的本体分道扬镳、并径直落在了丹荔没入水中的右手上!
这诡谲的场景瞬间让丹荔慌了神,她猛然抽回右手,又迅速从腰间抽出一支短镖向水中摇摇晃晃的蜻蜓倒影全力一掷。只见短镖穿水而过却未减速分毫,利落地正中蜻蜓倒影的要害位置。
顷刻间,水下的倒影和水上的蜻蜓本体都如烟雾般无声无息消散在了风中。
此时,一阵微风拂过曲水流觞,水面上点点波光悄然荡漾开来,温柔而诡异地抖动着倒映出的嫩绿草木,虽然这场景是如此岁月静好,但是丹荔的心中此刻却是止不住地一阵又一阵地发着怵。
她思忖片刻,将腰间的短镖悉数掏了出来置于掌心,每每有蜻蜓、蝴蝶或者飞鸟掠过水面,她便随机朝着这些飞物的真身或水中倒影的要害处掷一枚短镖。
她发现若是投掷的是真身,那飞物便倒地气绝、命陨当场,一切如常无异;但若她投掷的是倒影,那飞物便如刚才那蜻蜓般,顷刻间烟消云散得仿佛不曾存在于这个世界。
“这么看来,在这个世界,倒影倒像是真身似的——一旦它陨灭,真身便同气连枝似的也烟消云散了...” 想到这里,丹荔脑中突然灵光乍现、一片清明:“原来自我从小次之山醒来的那一刻,我一直被困在镜花结界里!”
镜花结界,顾名思义是镜为媒构建的结界。布界人需先将结界铺在现实世界采气纳尘,数日后结界便会逐渐模仿现实世界,演化出凡尘俗世中的万物万象。之后,布界人需要再将一面镜子置于结界中,以便将演化出的万物万象投射于镜面之中,造出一个“镜中世界”。
布界人可以按自己的意愿随意改造这个“镜中世界”里的一切规律和故事线,并用这个“镜中世界”迷惑进入结界的人,将他们永久困于其中,直至灵力被结界吸干而神形消散。
“镜花结界的布界人就好像是在演皮影戏,用投影在纸面上的虚无影像,为进入结界的‘观众’营造出一个非真实的世界,并在其中上演一幕幕跌宕起伏、引人入胜的故事,吸引人们沉溺其中。” 丹荔依稀记得,这是凝烟在教授镜花结界的布界方法时对它的评价,颇为生动且诗意,与结界本身暗含的股股杀意,竟形成了颇具有黑色幽默色彩的对比。
这么想来,当初漂浮在寒酥馆上方那漂亮的淡紫色星光,竟是凌霜特意为今日的考验所精心准备的镜花结界,而非为了护住丹荔的妖气不外溢而制造的什么保护用的结界。想到这里,丹荔的心里生出了点点酸楚的寒意。
她强压下这一阵莫名难受的感觉,努力回想着当时凝烟所授于她的破界之法——“想要破镜花结界,关键在于找到‘镜面’。只有破了'镜面',幻界方可消除,而困于其中的人方可破界而出。”
虽然镜花结界可以惟妙惟肖地描摹出真实世界中的一草一木,但唯一的破绽就在于,被镜像出的幻想始终和本体的化形是镜像相反的——这也就解释了为何结界中的凝烟、凝烟写下的书法,甚至是当空艳阳,一切种种都和丹荔记忆中的事实是相反着的。
那么,想要找到“镜面”,关键就在于找到幻象世界中那个唯一没有被镜像的物体——因为,只有镜子本身不会被自己镜像成幻影。一旦找到了“镜面”,只要如同曲水流觞中的那只蜻蜓一般,想办法引出“镜面”的真身,然后毁灭,即可破局。
脑海中这越来越清晰的思路,让丹荔愈发充满了胸有成竹的勇气,她快速环顾四周,确认无人目睹了她刚才的一系列“异常”行为后,快步挪到了前殿。
毕竟当值的仙侍和仙婢们再过几个时辰就会悉数汇聚于此,紧锣密鼓地开始在堂内装点婚饰直至大婚前夕,到那时候若丹荔再想进行地毯式检查,必将是不可能之事。那倒不如趁此四下无人之际,先彻底检查了这前殿,也好图个安心。
想罢,丹荔便悄悄然地疾步迈向璇花殿的前殿。她细细端详了一遍殿内的每一寸砖墙、又仔细检查了每一个大小物件,细细寻找着“镜面”。
这检查工作本该难度巨大,特别是对于无法识别正反面的物件,这几乎是项不可能的任务。但万幸的是,天界中众神的居所所用的任何物件,大到砖瓦、小到蒲扇,为了管理统计的方便、也为了防止腐败贪昧,件件物品皆会在其上留下极小的所属仙神的标记。因此,丹荔只需要寻摸到每一个物件的标记所在,然后确认这个标记是否是镜像相反的即可。
丹荔争分夺秒地查验着,紧张至极便反而充满了冷静和淡定。所幸,在第一个仙侍捧着红绸款款飘入前殿的前一秒,她完成了整个前殿的搜查工作。但不幸的是,在她大汗淋漓地摸索了半个多时辰后,仅仅确认了“镜面”不在前殿之中——这意味着她又得想方设法,再往楼宇林立的后殿摸去。
霎时,她便灵机一动,佯装虚弱似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兴许是前两日清点贺礼有些操劳过度了,这会子但凡一专注便顿觉头晕眼花。罢了罢了,前殿的事情还得多劳烦诸位仙娥了。我且去后院再歇息会儿罢,各位若无必要的话,切勿来后殿打扰,让我自己落些清净。”在场的仙娥们纷纷停下手里的工作,转过身去毕恭毕敬地朝着她微微揖手:“悉听山君指示。”之后,便轻手轻脚但有条不紊地在前殿又忙碌了起来。
璇花殿这霎时而至的安静,反而映衬得丹荔那心脏的跳动声愈发震耳欲聋了起来。她快步挪到了后殿,弥散开自己的妖息,好时刻警觉着可能从四面八方走来的仙侍,蹑手蹑脚地将一间间高高低低的亭台楼阁都摸了个底朝天,也未曾见过任何可疑的物件或砖瓦。
估摸着凌霜回殿的时间快到了,她一边急急往前殿走去,一边在心里仔细回味着可能遗漏的检查处。可能是太过于全神贯注的缘故,她竟完全没有看到曲水流觞中负手而立的亭亭少年,此刻正仰头端详着旁边一颗桃树上面星星点点的嫩芽出着神。恍惚间,她似乎感到是撞到了什么人,在将将要跌倒之际,一个坚实又温暖的怀抱及时将她稳妥地圈了起来。
抬起头,丹荔便迎上了凌霜那双浓墨似的眼眸,加之他穿着和昨日一模一样的墨黑色云锦段,被环抱着的丹荔觉得自己整个人仿佛跌入了温柔沉静的黑夜。
说起来也奇怪,凌霜明明是水相神魄,又随着元歌仙君修习了多年的水相和冰相仙术,丹荔在他身上从未感受到一丝一毫的寒冷——取而代之的,是久处不厌、每次皆如初见般的怦然心动的温暖。
突然,“水相神魄”和“冰相仙术”如电光火石般蹿过丹荔的大脑,她突然睁大了眼睛,脑海里顿时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镜花结界的‘镜面’,一定要是个物件吗?它能不能是个人?"
一个真身能凝水成冰、映照万物的......人。比如,凌霜。
真是一个完美的“镜面”啊。
丹荔嘴角刚刚溢出了一丝苦笑,便自觉地收了收神、将目光重新调整成了每每注视凌霜时的温柔模样。她反手勾紧了含情脉脉环着她的凌霜,将脸无限移近、直至朱唇含住了凌霜柔软清凉的薄唇。凌霜先是迟疑了片刻,便一改往日的克制和清淡,默然而猛烈地用全身回应着丹荔的主动。
正当两人唇齿缠绵之际,丹荔猝不及防地猛然使劲,将自己连带着凌霜直直摔入了曲水流觞中那清浅的水流中。和她预想的一样,五行相克带来的蚀骨灼心之感并未到来,她只感觉和凌霜一齐越过了一道无形的屏障,然后摔在了岸边。
在摔向地面的千钧一发之际,凌霜依旧紧紧将丹荔护在身躯之上,换自己重摔于碎石密布的泥地之上。
丹荔抬起头,无力地看了一眼周围的景象——璇花殿还是那个璇花殿,曲水流觞中的树木花草也依旧是那些树木花草,只不过一切化形之物,都如水中倒影一般浮动、飘摇在空气中。而当她低头看见一切如常的凌霜时,抑制不住地伏在他的胸口恸哭了起来:“凌霜,为什么‘镜面’真的是你啊......”
凌霜只爱抚地摸了摸她的头:“不愧是我教出来的徒弟。丹荔,恭喜你猜到了镜花结界、又找到了破界之法。”
“在这个空间里我已现真身,你只要用你身上的锁云白羽将我的真身灭掉,便可出了这结界,也就通关了我对你所有的考验。后续的路,就靠你自己走了。之后的筹谋,凝烟会代替我相助与你......” 凌霜眼眸里的光芒忽明忽灭,默默将双手紧紧环住胸口的丹荔。
“丹荔,你出去了后,不要忘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