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会过后整整一周，忐忑地等候，傅山终于等收到了韩有融的邀约。

    手心握着方向盘，在车内傅山不禁回想起那晚假扮职员的鲁莽举动。这般唐突，实在不像平日谨慎自持的自己，也不知道给留下了什么印象。

    但若不是那场意外，或许也不会有今天的邀约，傅山安慰着自己——

    Every cloud has a silver lining，与其纠结于当日的冒失，不如专注于眼前的会面。

    山顶道的晨光温柔地洒在他那辆Mini Remastered上。这款由David Brown Automotive车厂打造的中古车，完美保留了经典mini的外形。

    傅山一向偏爱这种低调中带着讲究的物件，就如同此刻他身上的Boglioli浅灰西装与白衬衫，搭配着海军蓝的西裤——介乎正装与休闲之间，unstructured suit，是恰到好处的分寸感。

    山路蜿蜒而上，渐渐的，一座现代主义建筑映入眼帘。不同山顶区常见的欧陆式豪宅，别墅以简洁的线条勾勒出俐落的轮廓，大片落地玻璃映照着天光，与周围的绿意相得益彰。

    熄火前，傅山瞥了眼手机，离约定的九点还早了十来分钟。他习惯性地微微前倾，靠向右侧的倒后镜。镜中映照出一张清俊的脸庞——肤色白皙细致，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清澈的眼睛，单眼皮、微微眯起时透着几分高傲，像极了一只优雅的猫。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轻拨额前的碎发，确认仪容妥当后，这才推开车门，朝着前方那座三层高的别墅走去。

    “傅先生。”别墅门廊下，谭言快步迎上前来。这位三十出头的男助理一改酒会时那戒备森严的样子，今日显然和善了许多。

    “请随我进屋。”

    踏入大厅，简约的空间里只有必要的家具，角落一丛青竹在晨光中婆娑。

    没有傅山的预想，不见任何藏品的摆放，倒不像是大户人家显摆的作态，低调不已。

    上了二楼，推门便是书房。

    “韩先生在里面等您。”谭言做了个请进的手势，便轻声退了出去。

    韩有融此刻正站在落地窗前，背对着门口。听见脚步声，他微微转过身，第一次正式的打量着，目光在傅山身上略作停留。

    “请坐。”

    虽说傅山家境算是不裕，平日在博物馆界也有许多机会与基金会、赞助商的大咖接洽。

    但不知道为何，哪怕眼前韩有融只是简单的打扮着，身上那种来自大家族，浑然天成的深沉与威严，仍是让傅山略感紧张。

    “韩先生好。”傅山在客椅上正襟危坐，调整好心情，正要开口表明来意时，

    “龙井、普洱、大红袍，还是——”韩有融稍作停顿，再问道“还是想喝伯爵？”

    韩有融边说着，边踱步至一旁的茶柜前。

    “伯爵就好了，谢谢您。”傅山答道。

    韩有融取出两套骨瓷茶具，扭开银质茶叶罐，茶叶香气溢出，接着稳稳地将茶叶置入滤器。

    “以前是外国念的书吗？”韩有融一边注视着逐渐转深的茶汤，一边说道。

    茶好，完美，便把一杯轻轻放在傅山跟前，旋即坐在对侧。

    “是的。”似是怕答得太过草草，傅山补充道：“初三的时候，父母因为工作太忙了，所以就把我被送去了英国，念的是男子宿舍学习。如是者，就一直在那边念了本硕，主修的是艺术史，具体是中国陶瓷研究。”

    韩有融轻握着茶杯，杯中的热茶，蒸汽缓缓上升，仿佛在空中舞动着。

    “喔？那怎么就回来了呢？”

    傅山啜了一口，目光凝视着杯中镀金的边缘，似是回忆着往事，慢慢地回应道：“大学念书的时候，每到周末，就喜欢坐火车到伦敦逛博物馆，一待就是一整天。展看多了，觉得有趣。毕业秋招见国立的职位空缺，就决定回来了。”

    “但之所以特别回来——”傅山目光渐渐变得坚定，“是因为看到了太多流失海外的文物，飘泊在外，冰冷地陈列在异乡。所以我想把国家现有的文物守护好，展示好，甚或把丢失的都争取回来。”

    二十世纪初，无疑是我国史学的伤心史。

    看，单是1900年敦煌莫高窟藏经洞的意外发现，內里的经书、文献、壁画、雕塑转瞬间就被俄罗斯、法国等探险家给夺取了。

    美国哈佛艺术博物馆里面就有着当年兰登·华尔纳粘走的壁画。傅山至今依然记得在美国看到的壁画，显然是被强行剥走的，就这样323号窟《东晋阳都金像出渚图》就莫名遭到破坏，如同拼图最后缺失的一块一般。

    “我理解时代的洪流，文物的丢失实属时也命也。我们都已经无法追究过往。但至少，我们能用现在，守护着过去，以及把过去展示在未来，所以——”

    傅山靠离椅背，弓身直视着韩有融，不卑不亢地说道：“所以——韩先生，您又是否愿意把汝窑展示给现在，甚或是未来更多的人看到，而不至蒙尘呢？”

    韩有融沉默地注视着傅山，眼底深邃难测。那双漆黑的眸子仿佛一片深潭，藏着无人能解的心思，只偶尔掠过一丝若有似无的光影。

    霎那间，时间仿佛凝滞，室内沉默无声。唯有窗外的树影婆娑，细数着每秒的流逝。——

    “你的故事说得很好，”韩有融率先打破了静谧，薄唇吐出来的却是冰冷与现实，“但酒会不是已经说过了吗？商人讲究时机。”

    傅山心理明白，博物馆能知道汝窑现世，那拍卖界也必然接到风声。这轮番炒作下，已然把汝窑的热度炒到高峰，此时此刻放售到拍卖会，那必然能得到称心满意的收益——这就是时机。

    傅山霎那的失落，深谙人际的韩有融定然补抓到。

    但傅山依然觉得不甘，咬牙尝试争取接触汝窑的机会，说道：“毕竟这藏品还没经过真伪的鉴定，研究的机会馆方还是可以争取一下，不知韩先生是否允许呢？”

    韩有融何尝不知他这翻打算，眸光微敛，似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道：“嗯，那到是可以——”

    “不过，我可得看看傅先生的能耐。”

    看到事情出现转机，傅山眼底猛然亮起一道光芒——

    “乐意奉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