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山完全没有想过，看似平平无奇的书房，竟然是别有洞天。
韩有融站起身，示意傅山跟上。在书房一处挂了一幅巨大的水墨山水画，占据了四分之一面的墙，画中云烟缭绕，山峦若隐若现。傅山正欲细看，韩有融已站在画前，修长的手指在画框一角轻轻按下。
霎时，一个暗藏的数字面板亮起，泛着幽蓝的光。
"咔嗒"一声，沉重的暗门应声而开。
韩有融侧身，绅士地让傅山先进去。
踏入通道的瞬间，温度骤降。狭长的过道两侧泛着幽微的蓝光，引路般的暗灯一盏接一盏亮起。头顶一排精密的监控镜头，无声地追踪着来访者的一举一动。
"这里的温度常年保持在摄氏二十度，湿度45%。"韩有融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毕竟，都是些经不起折腾的老古董。"
随着前行，通道渐渐开阔。眼前豁然开朗——一个媲美专业博物馆藏品库的空间映入眼帘。洁净的白墙，照明充足而不刺眼。
数十个金属展柜整齐排列，每个柜子上都标注着详细的编码。
韩有融信步走到其中一个柜子前，轻轻拉开抽屉。纯白的无酸绢布层层包裹著文物，每一层叠放都考究周全。抽屉边缘装有特制的减震垫，确保文物不受丝毫震动。
"这些柜子都是量身定制的，"傅山震惊地说着，指向侧旁一排的监测仪，"从温湿度到光照、震动，竟然都有即时监控。"
傅山望着眼前的一切，不禁暗自咋舌。这哪里是私人藏品库，简直就是一座小型博物馆。单是这些设备，造价恐怕都过千万了。
"来这边。"韩有融领着傅山走向房间另一端的工作区。明亮的台灯下，摆放着专业的鉴定设备。
"这是平常藏品团队待的地方，既然傅先生是国立的专家，"韩有融转身，脸上浮现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不如让我长长见识？"
不等傅山回答，韩有融已经打开了另一个抽屉，示意台面上的一次性白手套："请。"
傅山会意，认真地戴上手套。探身向前，他小心翼翼地从抽屉中取出两件瓷器，稳稳地放在灯光充足的台面上。
两件都是小碗，胎质细腻，釉面温润如玉。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晕。
"这两件，一真一仿。"韩有融往后退了一步，"请傅先生鉴赏。"
傅山戴着白手套，谨慎地捧起其中一只青花瓷碗。在LED灯下，瓷碗釉面晶莹剔透，青花发色浓艳。
"这件瓷器从整体造型、纹饰布局来看，是明代正德年间的官窑风格。"傅山仔细检视碗底款识，
"正德官窑的款识往往以细劲秀润的小楷书写，笔画末端微微提起，呈现出游丝般的线条。这件款识的确很讲究，尤其'正'字的捺笔和'德'字的竖笔都模仿了这种特征。"
他拿出紫外线检测仪，打开紫外灯扫视釉面。紫光下釉面泛起均匀的蓝色瑩光，"但真品的釉面经过长期埋藏，会产生特殊的矿化反应，在紫外光下会有不规则的暗斑和细微裂纹。这件太过均匀了。"
"正德官窑用的是波斯进贡的苏麻离青料，含钴量极高，烧制后青花发色纯正浓艳，最深处近乎发黑，往外渐渐晕散。这件的青料层次感明显不够。"
韩有融眼光闪过丝丝赞许。
接着，傅山拿起第二只碗："这件的纹饰内容和布局也很符合正德官窑的特点，包括这个莲花的勾勒手法。"他在紫光下快速扫视，又轻叩碗身，"但釉面反应和胎骨特征都说明这是仿品。虽然做工精良，但终究跟真品有异。"
"商人的本色就是尔虞我诈吗？"想到两件都是假的，对方有意糊弄。傅山眯眼一笑，眼角泛起细纹，分明的下颚弧度和高挺的鼻梁在侧光下格外好看。
韩有融的目光不自觉地被这张轮廓深邃的侧脸吸引，看着那双眼里暗色流转，须臾便收回视线，转身走向另一个展柜："来看看这件。"
导轨射灯将柔和的光线投射在独立展柜上，瓶器就这样静静伫立在丝绒底座上，天青釉色如凝脂般温润。
"这是——"傅山的眼睛忽然一亮，不自觉向前倾了倾身子，
"汝窑。"
傅山仔细观察着瓶身的轮廓，"这件胆瓶，腹部圆润，肩圆颈细，高约八寸，口径一寸二分的样子，比例十分考究。"
"这种青中泛灰的釉色已经很少见了，而且开片这般均匀。"他隔着玻璃指向瓶身，"你看这些纹路，大如蟹壳，细若蛛网。口沿这一圈回纹，做工也很细致。"
"若要保守估价，至少也得一个亿了。"
佳士得早前曾拍过一例官窑胆瓶，那瓷器大致以北宋汝窑御瓷为蓝本，但哪怕那只是南宋朝廷烧造的，当时估价700万，成交价也是炒到了2000万。
若真确定这胆瓶是真儿八经的汝窑，那可就不得了，拍卖恐怕也得是天价。
就像当年收藏大家“乐从堂主”曹兴诚，用的可是3个亿才斩获那例北宋汝窰天青釉洗。
傅山想到这，眼神不禁灼热起来。
韩有融站在一旁，看着眼前人沉浸在古物之中的模样。展柜的光线洒在傅山脸上，宛如汝窑般温润清雅，那微蹙的眉眼间透着一股古意，让他不经意间放缓了呼吸。
傅山的目光随随落在展柜底部的反射镜上，突然停住。
"寒兰与野蓟，同地难相容。欲语还含泪，春风几度寒——"他喃喃读着瓶底那细小的刻字，目光注视在落款处“润语堂李宁”，眉头微蹙。
“寒兰与野蓟——"傅山反覆咀嚼着这句诗，眼神渐深，"这诗倒是有点耐人寻味。”
“不知韩先生纳入的时候，可知个中渊源？”
韩有融原本凝视着傅山专注的侧颜，听到这句话时，眼底骤然掠过一丝暗色。"这件瓷器，是曾祖父那辈就有的藏品。"
他踱步到展柜前，指尖轻轻划过玻璃表面："那时候我还在美国念书。家里的事情，也就偶尔听父亲提起。"
"回来接手企业后，事务缠身。这几年才渐渐有空，开始整理家族的收藏。"韩有融的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汝窑胆瓶上，
"查到一些旧档案，这件瓷器应该是曾祖父在民国时期拍下的。"
"喔？旧档案吗？"傅山说道。
"但具体细节已经很难考证了。"他转身看向傅山，"那时候战乱频繁，许多文件都遗失了。"
傅山听着韩有融的叙述，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展柜。
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韩有融有意回避了一些线索。
"既然傅先生对这件汝窑这么感兴趣，"韩有融忽然转移了话题，"暂缓拍卖，让博物馆先做研究鉴定也不是不可以。"
傅山挑了挑眉："韩先生这是愿意把这样的珍品借给博物馆？"
"当然是有条件的。"韩有融唇角微勾，目光在傅山脸上停留了片刻，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而是转身走向暗室的另一端，在一排金属柜前停下：
"來，我帶你看些别的。"
射灯的光线在暗室中变得更加温和，傅山正思索着韩有融方才的話，一时不察，脚下踉跄。
韩有融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傅山的手臂，"小心。"
温热的触感透过衬衫传来，傅山愣了一瞬，随即站稳。
韩有融也很快收回手，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转身打开了金属柜。
"这是——"傅山定睛看去，只见陈列着一组汉代漆器，器型各异，却都保存完好。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件错金彩绘的长方形漆奁，通体乌黑发亮，盖面精美的云气纹里藏着飞鸟兽面的图案。
"这件错金奁是家族旧藏，据说出土于江苏徐州的汉墓，"韩有融的声音在幽暗中显得格外低沉，"汉代的漆器工艺已经相当成熟，这种错金技法尤其珍贵。"
傅山微微倾身，仔细观察着漆奁的细节。漆面光泽如新，层层叠叠的漆衣在射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泽。金丝细密的错嵌工艺，在两千年后依然完整无缺。
"这几年我又收购了不少汉代漆器，"韩有融指向旁边的几件展品，"有耳杯、笔筒，还有几件来自四川的漆画残片。”
“汉代不同地区的漆器风格各异，现在整个系列已经很有规模。”
"所以，韩先生您是要我——"傅山觉得疑惑。
"我需要博物馆的专业资源，"韩有融目光依然停留在漆器上，"这批漆器的研究整理工作量不小。如果可能的话，我想策划一个短期展览。"
他转向傅山，悠悠说出条件："以韩氏家族和国立博物馆的名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