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在掌柜深深的探究目光中,我与单衡一起走出了裁云坊。

    三件衣服并一枚簪子,一共花了很多钱。

    究竟有多么多呢?我计算了一下,如果是按照单府侍女的月例,我大概需要在单府做工两百五十年。

    所以我的心里有一点担忧——若是单衡今天只是脑袋一热,过几天,或者不知道过多久,总之他回过神来的那一天,朝我要衣服钱该怎么办。

    自然,他朝我要钱时,我若是还呆在单府,便可以借了他的名义,在裁云坊地上一躺,死皮赖脸地求掌柜的退货退钱;可若是过个一二年,我已经离开了他,那这件事就不好办了。

    如果说从小乞丐到清讫寺的预备役杀手,再到单衡的侍女,再到出府后置办小产业过小日子的阿原,是从烂泥潭里爬起来的励志人生,那么届时单衡的敲诈就会让我重新回到泥潭里,并且大概率一辈子再也爬不上来。

    诚然,我之所以能够从泥潭里爬出来,也是托了他的福,但就像你在路边遇见一个小狗,喂给他一只鸡腿,过一会你又觉得自己这个鸡腿给的不爽快,找到这个小狗,要从它肚子里把鸡腿再掏出来一样,我觉得总归……

    不大地道。

    算了算了,大不了到时候我也往地上一躺,反正要衣服有一套,要命有烂命一条,要钱是一分没有。

    单衡似乎看出来我在思考着什么,不过他一向知道我的脑袋里装不了什么太宏大的内容,并且知道问我在想什么之后也只能得到一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回答,所以他一般当没看见。

    不过今天他似乎好奇心比较重,开口问我:“阿原,你在想什么?”

    我眨巴眨巴眼睛——总不能实话实说,于是开始编造:“我觉得裁云坊之所以能够名满祁阳,归根结底,在于有个能说会道的好掌柜。他哄起人来,真是一套又一套。”

    单衡瞥我一眼:“哦?你觉得他夸你的那些话都是假的?”

    都是假的么?应该也不尽然吧……毕竟我长得又不是很丑。

    “三分真,七分假。”我认真找补道。

    他又笑了,未做评价。

    不过他笑得很打动我,一方面是因为他人长得好看,另一方面是他对我真的很好——平时很好,今晚特别好。

    月光如水,温柔地打在我们的身上。与不远处的灯火繁茂不同,这条通向长街的小路,在这样热闹的节日氛围里,行人却比以往少了许多,在长街传来的欢声笑语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安静。

    我跟在他身侧,一步一步,一字一句,声音很轻,但很坚定:“谢谢你,单衡。”

    我知道直接叫他的名字有些无礼,可我也有我自己的一丝坚持——我希望在向他道谢时,并非是一个侍女在对单府公子的施舍表达谢意,而是一个姑娘在向她倾慕的心上人道谢。

    虽然她的心上人对此一无所知。

    是的,在这种时刻,我希望能有一刻小小的平等,哪怕只是一瞬间,哪怕这一瞬间只有我自己在意。

    毕竟,我是真的很感谢他。

    话音刚落,他凝住了步子,转过身,静静地看着我,夜色朦胧,我不是很能分辨出他面上的表情。

    不知过了多久,我微微偏过头去——被他这样凝视令我有点不自在。我小声道:“不要这样看着我。”

    他开口,声音有点哑:“阿原,若你本来就享有这样的生活,却被人毁了,你会恨他们么?”

    我有点反应不过来:“什么?”

    他回过身,轻声道:“没什么,随口一言。不过,我觉得裁云坊掌柜的话并非虚言。阿原,你不必妄自菲薄。”

    正常来说,单衡的每次夸赞都会让我心跳加速,飘飘欲仙,不过这次不太一样,倒不是因为我移了心性,而是因为他前面那句话太奇怪了。

    什么叫做如果我本该就享有这样的生活?又是什么人会把它毁掉呢?

    这话突兀,却如一只小虫一般钻入了我的思绪,并且似乎在隐隐召唤着我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疑虑。

    我敲了一下脑袋,打算先不在这样快乐的日子里想这些。

    单衡的情绪似乎低落了一些,只是闷闷地走着。我于讨他欢心一事上并不擅长,却也知道这时不该过于沉默,于是叽叽喳喳道:“我一会要买红色的小灯笼,用那种掺了金粉的的墨汁写字,好吗?不过一手提着灯笼一手写字难度太高了,还得麻烦公子你帮我提着点……”

    不知是我的话确实勾起了他的兴致还是他隐藏起了那股莫名的忧愁,他垂眸浅笑:“你想写什么愿望?”

    我别过头去:“愿望不能告诉别人。”

    “现在不说也无妨,反正你到时候还要我帮你提着灯笼,写了什么一览无遗。”

    我少见他这样有点无赖的时候,轻轻“哼”了一声,含含糊糊道:“我还能写什么呢,左不过就是写希望我自己,还有我心里装着的人都能平安、幸福。”

    他似乎心情一下子好了不少,语调微微高了一些,步子也轻快了不少:“我们直接去清水湾,清水湾在长街的尽头,据说灯笼都在那放。”

    “据说?”我有些疑惑,“公子你没去过么?”

    他轻轻摇了摇头:“我也是第一次在寒灯节出府。”

    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果然世家大族的公子哥儿也不好当,居然和我一样是第一次出门过节。

    不过,人家应该只是不想,而我是不能。

    秉持着这种想法,我的语气十分肯定:“那必定是在府中过节比在外面有趣的多。”

    他微微一笑,又是摇摇头:“府中节日我从不参与。”

    我瞠目结舌,一时半会说不出话。也对,我一直在他身边,从未踏足单府除他的院子以外的地方,差点忘记单衡很不受单府夫人和老爷的待见。可是过节居然也不让他参与,实在是太过分了。

    不过,单衡说这话的语气,竟是一丝一毫的落寞和失落也无,甚至还带了一点漠然,就好像话里的主人公不是他自己,是另外一个人似的。

    不愧是单二公子,能忍。

    我们绕过了长街,直接走到了尽头的清水湾。繁华热闹的场景再度如同梦境的画卷一般在眼前徐徐展开。长街的热闹劲儿已过,现下人们都聚到了清水湾。清水湾的源头泉眼是温泉,因此虽是严冬,它却并未上冻,水面如三月的春水一般平静地荡漾着。湾面上漂浮着许多精致的花灯,星星点点,洒下细碎的光芒。

    我最期待的环节终于来了。

    我兴奋地扯着单衡的袖口,拉着他快步走向卖灯笼的小摊,把他推到摊前,悄悄道:“公子,你要不要也买一个。”

    他不理我,只是掂起各式各样的灯笼都仔细打量了一番,半晌开口:“做工粗糙,我不要。”

    我撇撇嘴,凑到摊前,左选右选,最后挑中了一盏鹅黄小灯。这小灯的确如他而言,做工不大精细,绢纸与竹骨架的粘合处还溢出少许胶,但我自小时候就对它极为神往,因此这点不足并不能冲淡我对它的热情。

    我举着小灯在单衡面前晃了晃,有点不好意思:“可以买这个吗?”

    他随手取出一块银子放在摊前,又抢走我手里的小灯放回原处,声音里带一丝不容置疑:“可否现做一个,做工精细些,就用鹅黄色的绢纸。”

    摊主收下银子,喜不自胜道:“没问题,没问题!”随即也顾不得其他人的生意,在摊后取出一沓绢纸并几根长竹条,又掏出一小桶白色的胶,一边念叨一边手下不停歇:“这位小姐当真识货,这鹅黄色的绢纸比其它颜色的绢纸都贵,要不是为了过节赶工,我也舍不得用这么好的纸草草了事地做灯……”大约一刻钟,一盏崭新的鹅黄小灯在他手里完工,比之前那一盏大了一圈不说,还精致了不少。

    摊主笑眯眯地将新灯递给我:“小姐好福气,郎君如此贴心,一盏灯也为娘子想的周到。”

    我的脸唰一下红得彻底,接过手里的灯,磕磕绊绊:“非也……非也。老板……来支笔。墨汁,要掺了金粉的那种。”

    摊主依言把东西递过来,像掩盖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一般遮遮掩掩道:“这笔杆内置墨水,就是小姐要的那种,轻轻捏一下笔杆,墨水就能把笔头浸染透。嘿嘿,不是贵客,我都不给这种笔用。那砚台并墨水一摆,一不小心,岂不是要脏了小姐的衣袖裙摆。”

    我接过笔,扭头道:“公子,我们走吧。”

    单衡倒是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微微颔首,同我离开。

    行至湾边,才发现清水湾竟无护栏——也许是便于人们节日间放花灯的缘故。我特意把单衡拽远了一点,防止他离水边太近,苦口婆心地劝说:“公子不要因为自己会水便大意。淹死的都是会水的。”

    他倒是坦然:“无妨,反正你能把我救上来。”

    我对他表现出的信任很满意,重重点头,以示我的确如他所想的一般可靠,但随即摇摇头,摆手道:“照理来说是没问题的。但今日不同往日,我身上这身衣服太过贵重,怕是不宜下水。”

    他的眼神闪烁一下:“那你就放任我淹死么?”

    我指了指头上的簪子:“我会拿这根簪子悬赏,放心,一定会有人救你。”

    他一副无语的表情,脸转到一边不理我,我把小灯笼塞到他的手里,他也还是不看我,但手里拿得倒是挺稳,于是我也不再管他。把笔头的布套取下,轻捏了一下笔杆,掺了金粉的墨汁果然缓缓渗出,我满意地搓搓手,开始俯身认真地写我已构思很久的愿望:

    岁岁年年平安,朝朝暮暮喜乐。

    听说愿望要精确到人才灵,我继续一笔一画:

    祁阳阿原,单府嬷嬷,浮香阁桃枝。

    估摸着喜子和小绿会放他们自己的灯笼,我就没管他。

    我仔细看看自己的字迹,觉得不错,正打算搁笔,头顶却冷不丁传来他的声音:“就这几个?”

    我抬头,发现他微微蹙眉,面露不悦。愣了一愣,我回过神来:他是不是想让我把他也写上?

    原来他也挺迷信。

    我试探性开口:“付钱买灯笼的人自然也要写上,你说对么?”

    闻言,他眉头略微舒展,语气却还是带着不忿:“排在最后,还不如不写。”

    得,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字写得密,我提笔看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该怎么把他的名字放在最前面,最后腰都弯得酸了,只好直起身子,有点抱歉地说:“还有空白,重新给公子写一个,只写你的名字,好么?”

    他抬起小灯笼看了看,似乎不满意我的提议,把灯笼还给我,语气很坚定:“再买一个新的,重新写,你在这边等我。”

    说罢他转身就走,留我一人在湾边抱着小灯笼点燃放飞也不是,丢弃也不是。

    无法。我看了看灯面写上的字,认真挑出了几个不大规整的,用来说服自己重写一个会更好。

    正想着,耳边突然却传来一阵尖锐的女人哭喊:“满伢!满伢!救命啊——我不会水,谁来救救我的孩子!”

    我回头看去,几步开外,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孩童落入了水中,不住地扑腾着,他的母亲跪在岸边,一边哭喊一边竭力伸手想去捞他。那孩子离他母亲有一段距离,母亲的手伸到了极致也只能触到飞溅的水花。周围的人群骚动着,却无一人下水。

    记忆瞬间被拉回——那日,熊熊的烈火吞噬我的整个世界时,阿娘也是如此一般哭喊着我爹的名字。

    眼见那孩童气息越来越弱,扑腾的幅度越来越小,母亲的哭叫声也越来越凄厉,最后她奋力起身,我看出她是想跳下水救她的满伢。

    来不及多想,我一把扯下身上的斗篷丢在地上,厉喝一声:“别动!”随即冲上去将那女人猛地往后一拉,转身扑入湾中。

    湾水比我想象的更冷,刺骨的寒意如绵绵的冰针扎进我的骨缝,身上的华服在吸水之后变成了束缚的枷锁。好在那孩子离岸边并不算远,扑腾许久后也失去了挣扎的力气。我抓住他的胳膊,搂他在怀中,而后使劲往岸边游。临近岸边时,深吸一口气潜入水中,用肩膀托着他露出水面。

    围观的人群终于不再袖手旁观,在离岸约半丈时,肩上的孩子被人伸手拽走,我在水里听见那母亲不住地叫:“满伢,娘在这里,娘在这里。”

    探出头猛吸一大口气,我正不住地喘息,忽然一根长竹竿摇摇晃晃地向我伸来。我心里松一口气,奋力去够那根竹竿,就在指尖触摸到杆身的一瞬间,一阵巨大的爆裂声从头顶传来——

    “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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